当晚，冯阳喝得微醉了，李芳从没看过他的醉态，印像里冯阳是不喝酒的。

他送她们回房。他停在房间门口，摸摸米粒儿的头，眼睛却望向她，说："李芳，你们先休息吧，等我把选题的事搞定了，我陪你们好好玩玩。"

李芳微笑道："你忙吧，我们自己转转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老同学来了，我再忙也要陪你们。全中国十多亿人，老同学能有几个？"冯阳有些激昂地挥了下手臂，她恍惚熟悉这种**，那是记忆里的**么？冯阳是个把**掩藏在心里，然后通过诗句来宣泄的人，记忆里的冯阳，不会这样用直白的动作来表达感情的。

"你变了不少，冯阳。"李芳用一种赞赏的口吻说。

"你也变了，至少，你上学的时候是长发，有时在风里飘着，像黑的云在飞。"

她的心**一下：他居然记得自己的长发，细致到它在风里飞的样子。

冯阳微醉着眼，望着她继续说："你的眼睛也变了，多了几分淡泊和无奈，可它又是宽容的--哦，差点忘了，这已经是母亲的目光了。"

冯阳的话叫李芳的心有些乱，离开了酒桌，冯阳忽然又显得有几分孤独，仿佛上学时的样子了。或许是因为酒醉的缘故，他的手支在墙上使身体保持着平衡，他的胳膊就在她的肩上方凌驾而过，只要他手一软，就会扶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感觉自己的脸红热起来。

十年了，冯阳的脸还是那样年轻英俊，只是多了几分经历风雨的坚毅，她忽然想知道这些年里他的所有故事，刚才有许多人在，交谈只是泛泛的，而且零散，她无法拼装出冯阳在这些年里的完整的历史，只感觉他过得很自信。

她听到米粒儿在房间里被吴爱爱逗得欢笑的声音，不觉清醒了许多，当即向后靠了一下，望一下冯阳的脸说："冯阳你也早些休息吧。"

冯阳深吸一口气，向后拉了一步，恍惚笑道："也好，明天见。能见到你真的意外啊，现在还好象是在梦里，呵呵。"然后甩脚步去了，他的背影一时显得陌生，只有那种醉意独行的样子，似乎亲切。

李芳一直望着他进了房间，他刚才的笑容还逗留在眼前，她从来不记得他这样富有魅力达到笑过，印像里的冯阳，一直是满脸令小女生着迷又敬畏的忧患，似乎全世界的受苦人都在等着他去拯救一般。李芳忽然笑了一下，愣愣地摸了下额头，转身推开了门。

李芳呆呆着望着手中的两片红叶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了，在九河，在她自己的家。

她记得冯阳送了每个人一片红叶做纪念，他祝愿大家的将来都能红火如这叶子。而她得了两片，冯阳说："老同学就要照顾嘛。"然后轻声道："有一片叶子是为了怀念，大学时光总是那么美好，可惜我很少有时间回忆了。"

冯阳说自己真的变了，从他决定去海南的那一天开始。他说，他最初本来是抱着一线希望，去寻找最后的文学梦想的，事实上，那里有什么文学？遍地都是物质的爬虫。挣扎得久了，倦了，思想也逐渐地被传染了，梦想的颜色越来越淡，直到消失……

冯阳把手里的一片枫叶放开，看着它在风里歪斜着堕落，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现在的理想吗？"

李芳见他的目光收回来望着自己，不由迷惘地笑了一下，是啊，她怎么会知道他现在的理想，如果是十年前的冯阳这样问她，她或许会很快地告诉他："你是个诗人，而且你要成为更好的诗人。"可现在，她只能迷惘地笑着，同时她也知道冯阳并没有要她帮他回答的意思。

"我能想到的理想，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冯阳说着，目光又回到远处的山峰和林海里，李芳听见他继续说着："在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有一间静谧的小屋，读读书，享受难得的安然--哈，我是不是太虚幻了？"

李芳被他的理想感染了，正不知怎样回答，吴爱爱领着米粒儿跑过来，喊道："好啊，你们躲这里说悄悄话来啦。"

"什么悄悄话？"冯阳笑道："我们在畅想未来。"

"呦，要不不带我们呢，敢情你们玩起高档次的了。"

李芳也笑了，她听出冯阳语气里的玩笑成分来，她感到他在一瞬间又回到现实里。

吴爱爱摇头笑道："我才不管你们谈什么，我只看见这满山红叶似火烧，不知有多少旧情要复燃啊。"

李芳当时尴尬，又怕冯阳觉得难堪，马上怪道："疯子你小心被烧烂舌头，胡说什么啊。"

吴爱爱来了，谈话开始轻松起来，吴爱爱好象是为了李芳，专门问起冯阳的个人生活来，冯阳说自己最喜欢现在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冯阳还没有结婚。这是她不曾预料的。冯阳却很平淡，他说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家是个很遥远的概念。吴爱爱也附和说，不结婚是英明的，一个人走南闯北飘荡江湖，想着就潇洒啊，要是再穿上长袍挂上佩剑就更帅了。冯阳只微笑，不反对也不赞成，但李芳能捕捉到他表情里的一丝疲惫。

"不会真的潇洒一生吧？"李芳小心地笑着，"好像你爱过一个女孩的，还为她写了不少诗，对吧？"

冯阳忽然沉默，望着李芳欲语又停。吴爱爱在旁笑道："我们芳儿可是每天都要看报纸找你的诗啊，像个专职的监护人。"

"是么。"冯阳的表情很特别，意外而感动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惭愧，惭愧自己没有一如既往地写诗么？

李芳有些怪吴爱爱话儿密嘴碎，读报看诗，那只是一种牵挂着的心情故事，已经没有暧昧的含义，她不希望被吴爱爱误导，也不希望冯阳曲解，尤其在她不知道冯阳对自己的感觉之前。也许冯阳会在心里笑她怜她，这都是她不情愿的。

既然已经点破，她也只有说："我是盼着你能够成为一个大诗人，我也对别人有的炫耀啊，毕竟是我的老同学嘛！"

冯阳一笑，自嘲地叹口气道："可惜我早变章了，难得你一片苦心，让我快要惭愧了--唉，已经惭愧了，惭愧惭愧。"

大家都笑，李芳也没有问他以后是否还会写诗，站在大山里这么没完没了地谈论诗歌多少显得有些假模假式。隔了一会儿，冯阳自己却突然说："诗歌是一种宗教，一颗已经浮躁的心是无法再接近它的。"

李芳又一次窥察到他精神里的某种疲惫和无奈，一时有些怜惜。

她把两片枫叶小心地夹回书里，靠在椅子上望向墙壁，落日的色彩已经没落得没有分寸，李彬正揽着她的腰身幸福地微笑着，在缺乏创新精神的摄影师的摆弄下，全九河不知有多少家的墙壁上挂着同样姿势的照片。不知不觉间，那张结婚照已经挂了近六年。李彬是爱她的，她也应该是爱李彬的，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这点，即使在璐璐夹进来险些把她的家庭变成三明治的日子里，她也没有武断地否决过。

想起这些来，李芳淡淡地笑了一下，突然间她感悟到虽然事情过去很久了，李彬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并没有过去，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她又怎能彻底释怀？不过是为了一个家，也为了一张脸面，还有就是--她不想眼看着一段苦心经营过的恋爱花瓶般哗然破碎。她的心不能承受那种痛。

她宁愿相信李彬和璐璐只是拉拉手听听音乐会，她不愿多想，既然准备以宽容的姿态招安，计较得太深又有何益？她是聪明的，一些耿耿于怀的感觉慢慢也麻木了淡漠了。

那么，曾经的岁月里，她对冯阳的感情是喜欢，还是爱？

思忖间，眼前忽然有些恍惚，结婚照里的李彬荡漾了一下，蒙太奇般的幻象里，她好像在极短的瞬间看见了冯阳的笑容，冯阳正揽着她的腰身，一脸的幸福，而她的笑容也似乎灿烂起来。这影像很快就消失了，她忽然怅惘一下，想：如果当年没有选择李彬，现在遇到了冯阳，他们有没有机会？她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

幸福与否的前提是：冯阳对她的感情究竟怎样？

李芳忽然有些疲倦，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些不甘--她其实很想知道冯阳究竟是否曾经在乎过自己的。

吴爱爱这两天又忙又烦。

马光明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平时很少在家，她也不知道那个破学校怎么会有那么多乱事，不过她每天扎在电脑前数键盘，也没闲心管顾。从北京回来，她也只向马光明说了李芳巧遇冯阳的段子，其他的也没时间多聊。马光明不满地嘟囔着："你倒是美了，撇我一个人在家数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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