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青柠

潇柠篇

元宵节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江南难得见雪，而这场雪却扯绵丢絮，从薄暮时分开始，一直下到天黑也没有停的意思。

掌灯时分，哥哥禀了父皇，撤了护卫，带我去看灯。

那大雪下得缠绵悱恻，天空阴翳如鸽子的羽毛。雪花柔柔地飞落，落在哥哥的华冠上。他弯腰将我抱起，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走在人影幢幢的闹市上。

头顶烟花艳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烟花。我坐在哥哥的肩膀上，那场奢华的礼拜就在我头顶绽放。

而这时，我却看到前方的落雪飞旋起来，雪止之处，一个黑衣人自街角的茶楼纵身跳落。在他双脚沾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深藏在衣角之下的一泓青锋。我握紧了哥哥的肩膀，他同时也看到了这个奇怪的人。

他一步步走进我们。我忍不住将头顶的发钗按了又按。他走到我和哥哥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哥哥，眼睛因风雪而微微眯起。然后，他撩衣跪倒，沉声道：“末将卡枫参见大殿下！奉塞北西伽汗王敕令，迎大殿下回宫。”然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奇异的琥珀色。

我看到他的眼睛，莫名地惊恐，迅速握紧发簪。下一秒钟我听到哥哥淡淡地应道：“异方客，你认错了。生于寒门，一介寒士。怎堪阁下殿下二字。”

那人不肯起来，却跪在地下冷笑：“殿下此言差矣。殿下贵居未央东宫，如何担不起殿下二字？卡枫劝大殿下速随末将回塞北。末将冒死力劝殿下:宁爱本乡一抔土，莫贪他国万两金!”

哥哥温言道：“你既知我是江南皇子潇玄，何不速去。我和你塞北并无瓜葛。我放你走，你速速出城。”卡枫站起来，转身要走。却又霎时亮出袖里的剑，向我刺来，哥哥来不及抽剑，只得以手格之。卡枫停手道：“末将得罪。末将只是想带殿下回宫。殿下，您对江南这般不舍，可是难道您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您的眼睛是色目双瞳？”

这句话令我即刻从哥哥的肩头跌落。

江南竟也会有如此凛冽的风，一寸寸沿着身体刀锋般切割而过。雪片梨花般星星点点飘落，远处谁家燃起烟花，朵朵艳丽绽放天空，却点不亮我瞬间漆黑的视野。我站在雪地里，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我的睫毛，迅速融化。那冰冷的液体侵入我的体内，我在不辨冷热地颤抖。我想起哥哥的眼睛。

春天的时候，我们跑进梨园。洁白的梨花落满青石的小径。哥哥在梨树下练剑。那把啸剑是父王请江南最好的剑师历时五年打造而成，在哥哥加冠时送给他的。剑成那天，整个皇城里一片紫气。父皇下令奖赏剑师黄金千两。剑是好剑，剑锋斩落时会发出浅浅的吟啸。哥哥爱他如命。他练得累了，父皇就会把琉璃盏递给我，叫我去捧给哥哥。琉璃盏里是我自己酿的丁香酒。哥哥俯身微笑着接过。他的袍袖扫过我的脸颊，将我抱起。我看见哥哥的眼睛。那双眼睛，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是奇异的琥珀色。那只琥珀色的眼睛，目有双瞳。我曾问父皇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美丽的眼睛，父皇却总是笑着说：“柠儿的眼睛也很美呀。”

往事经年。我站在大雪里，抬头看着阴翳的天空难过得说不出话。

这时我却听到了哥哥啸剑的浅吟声。他已和黑衣人厮杀在一处。他纯白的长袍飞扬起来，在风雪里凄迷至极。他们的长剑撞在一起，炸出白虹耀日般的光芒。啸剑发出低低的咆哮，哥哥挥剑，剑光如影随形，带着一生一次的决绝杀意。卡枫的背已经触到城墙，再也无路可退。我看到哥哥向来温煦如风的眼睛因暴怒而射出亮亮的红光。他将啸剑指向卡枫的咽喉，斥道：“江南是我故土！潇影是我父皇！潇柠是我小妹！与你胡人何干！你身怀利刃，潜入我江南皇城附近，胡搅蛮缠，妄图诱拐于我，定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哥哥奋力挥剑，剑锋在距离卡枫咽喉半寸处忽然顿住。哥哥的肩膀微微发抖，他收剑，向面无人色的卡枫喝道：“速去！”卡枫捡起蒙巾踉跄着离开。

哥哥回头，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潇柠，你要相信哥哥。”这是哥哥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叫我的大名。我不及开口，就看见十步之外听雪楼的飞檐上跳下无数黑衣之人，他们襟袖中的短刀寒光泠泠，积雪飞扬，看灯的百姓们纷纷惊恐地逃离。我大叫哥哥当心。哥哥跃起和他们厮杀在一处。

黑衣人视我若无物，直取哥哥。他们一定是觉得我年幼，不足挂齿。但他们显然低估了我。我冲向战团，发饰相击。一个黑衣人察觉身后有人，挥剑向我刺来。剑气直逼胸前，割裂了我的重裘。我的肌肤已感觉到了那冰冷尖利的锋刃。黑巾下，那人的瞳孔因瞬间的用力而离奇地放大。他倾身向前奋力直刺，却忘记这一刻，自己的身形必受阻遏。我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跃起，他刺了个空。而就在他不及反应的瞬间，我的幻邪剑已经刺向了他的胸膛。剑锋斩入血骨的声音如同裂帛，幻邪第一次饮血就这样惨烈，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死在我眼前。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跪下来向着落雪的天空为他轻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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