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春意阑珊零落。我的箭伤已经痊愈。天晴之后，我换了劲装，提了父皇重新为我锻铸的幻邪剑，行至梨园。

梨花伤逝，满地凄白，幻邪舞得生风，剑气横扫，梨花簌簌凋零，擦着我的发梢、睫毛，飞旋着落下。落花中，我看到肃风握紧剑鞘站在远处的小径上，梨花落满他的肩膀。偶尔，他抬起头，入睡的眼波中倒映出淡淡的天光，还有云影。有一瞬间，我竟无法呼吸，我望向他，一时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哥哥牵手跑进梨园，洁白的梨花落满青石的小道。父皇在那里教我和哥哥习武。我们累了就靠着梨树休息一会。每当这时，哥哥就会就扬起剑，操纵剑气，让落花与风围着我飞旋。我开心地笑着，叫着，那梨花洁白，落满哥哥的肩膀。他抬头看天空，如水的眼波中倒映出淡淡的天光，还有云影。

我们随父皇微服出宫，体察民情。父皇在田里和老农扶犁，我和哥哥也在一边帮忙，高挽着裤腿，双脚踩在泥泞之间，清凉的泥巴没了脚背。

秋天时，我们偷偷溜出宫外，在田野间奔跑。那一篇黄花绵延如云，我的快乐如晴空里掠过的流云，疏朗明净。玩得累了，就坐在高高的麦垛上，哥哥背好听的诗给我听。阳光暖烘烘地照下来，麦子的芳香氤氲开来。天色黄昏时，哥哥就背我回宫，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丁香的味道甜甜睡去。

四岁时我开始习武。父皇和哥哥在梨树下鼓励我，指点我，梨花落满他们的肩膀。我不小心割伤自己，哥哥会立即跑来给我点止血的穴道，又撕下自己的衣袂给我包扎。我练剑练到手臂痉挛，倒在大雨里，哥哥就会抱我绮烟楼，看我睡着才离开。

……

……

我几乎绝望地望着肃风。他长身背光而立，簌簌落花中，他的面容几许模糊。

我近乎**地练剑，展眼已是清秋。终于有一天，当我在湖边停剑之后，那残叶荻花均被我封杀在九尺之外。我的武功突飞猛进，甚至超越了父皇。那日我们湘扬楼比武，我的幻邪剑有几次都指向了父皇的咽喉。我抛剑跪倒：“父皇，潇柠多有得罪！”父皇将我扶起，他清俊的眉目间，掩饰不住欣慰与自豪。父皇告诉我，北征西伽之时已到。

重阳节。父皇亲临湘扬楼阅兵。

十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坛坛抬至军前。父皇披坚执锐，朗声道：“塞北燕勒，地虽辽阔，但偏居北隅，气候苦寒丁口稀少，而不自量力，觊觎我江南沃野十九年！朕今勒兵十万，开拔塞北，横扫胡尘！燕勒兵士固虽骁勇，但怎敌我大军天威！诸位前线搏杀，朕在此，亦为我江南严守至最后！诸位凯旋之日，朕定当百里相迎，分功论赏！”

说罢父皇举起酒碗，军中传令，斟酒！

第一碗敬所有兵将，十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敬天地，酹于黄土。

第三碗，父皇忽然转向我：“这一碗，要敬三军统帅潇柠公主！”

我心情激荡，单膝跪倒：“请恕儿臣重胄在身，不能施全礼！”我接过父皇手中酒碗，仰头饮尽。

我回头对肃风说：“拿笔墨！”就跪在地下挥毫起笔。

晴空急雷霹雷，烽火狼烟乍起。堂堂江南胜景，任尔贼人践踏！束发整容装。

临风持戟率阵，旌旗怒滚苍龙。画角吹彻剑出鞘，纵马沙场血缠绵。酣畅斩胡头！

我重又站起，步至楼前。湘扬楼外菊花遍野，油云荒荒，长风寥寥，整肃军容。肃风将词念与十万兵士，念毕，我将酒碗掷下城楼，凛然道：“西伽竖子，岂堪一击！”

最后一粒砂落下，申时三刻。鼓沸如鸣，炮声动地。我高举帅旗，三军启程。

潇玄篇

子夜，我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已经被移至帐中。

思绪纷繁，好久我才想起发生了什么。我跳起，冲出大帐，直奔西伽的燕涯殿。侍卫被我轻易点倒，我长驱直入，行至内帷。他尚未安寝，见我进来，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暗光一闪，随即他温和地问：“醒了么，今日朝会你旧伤突发，猝然呕血。幸亏太医及时救治。你可感觉好些了？”

我心下凄然，长跪言道：“陛下派死士历经浅险将潇玄从江南劫来。这般厚爱，潇玄诚惶诚恐。眼下陛下下令远征江南，潇玄恳请陛下放弃兵刃。江南是我故土，今虽远离，但父皇十九年的养育之恩实不敢相望，同妹妹十七年的手足之情实不敢相忘。若江南遭陛下铁骑践踏，百姓生灵涂炭。潇玄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我深深叩首。

“呯！”案几被他一脚踢倒。他快步走至我面前，他的咆哮似乎是要将头顶黑沉沉的夜空生生劈裂。

他俯身瞪着跪在地上的我，愤怒使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他琥珀色的眼睛似有火焰腾起。

“父皇？你竟敢在我面前称潇影父皇！那朕呢！朕不是你的父皇吗！你恨朕，因为朕将你掳来让你远离你的江南！因为朕派的死士伤了你最疼爱的妹妹！因为朕宣布踏平江南！你恨朕！可你知道你所谓的父皇，你知道那潇影贼人十九年前做了什么！”

他将我带至内宫深处，他掣开罗帷，怒喝：“你看这是谁！”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刹那间我的心前所未有的猛烈抽搐，近乎痛到使我灰飞烟灭。罗帷中，有一位女子的画像。那位女子，在乌篷船中将皓腕伸进碧波中，柔荑轻扬，采撷莲子。她的长发灿亮到幽异，锦缎般从肩膀滑落，浸入水中，摇漾开来，丝丝缠绵。她的眼睛，夜雾般漆黑。

我不辨冷热地颤抖。我忆起父皇寒影殿中画栋上的画。画上的女子，是我的母后。她们的面容，纤毫不差。

西伽的怒吼如山洪：“这便是你的母后！十九年前朕巡游江南，在湖边遇到她。她是朕这辈子最最深爱的女子！纵使朕现在后宫佳丽如云，可十九年来朕何曾将她忘记！我们相恋一月，朕要速速返回塞北。临别时朕承诺她，有朝一日丁当接她回朝。可是朕刚刚抵达塞北，便接到密报，她已被册封为江南国主的皇妃！若她册封后可享荣华富贵倒也极好，至少不必随朕到这荒蛮之地饱受苦寒！”

西伽说到这里，已经出离愤怒，他揪起我的衣服将我拖至画前。

“可你知道么，密探回来告诉我，她诞下了一个色目双瞳的婴儿，那就是你！”

虽然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这句话一出口，我还是如同五雷轰顶。

“她在与朕分别之时就已经有了身孕！可潇影料定你是我的骨血!在你出生的那天夜里，”西伽几乎将双眼瞪出鲜血，他抚mo着画上女子绝世的容颜，眼中似有泪涌出。他回头，怒气勃发，“你以为你从小没有母后，拜谁所赐！你出生后，正是你所谓的父皇，下令，将她处死！你口口声声称之为父皇的人，下令将你的母后烧死！挫骨！扬灰！”

轰！我的心剧痛。他的每句话都如同淬毒的刀子插在我心上，我几乎当场死去。

我的心荡荡地下沉，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动荡的光斑。我仿佛看到母后被五花大绑，她被锁在高高的铜柱上，她四周烈火熊熊……

我神思惘然，心绪凄离，以至当那突如其来的一剑向我劈来时，我差点来不及避开。

当西伽的剑以无坚不摧的力道刺穿墙壁时，我已跃至一边，抽出啸剑指向他的咽喉。

我望着我的父汗。他的脸因愤怒和惊愕而苍白扭曲。

他一定以为我会被这些话击溃，而他可以在我心思杂芜时将违背他旨意的我杀掉。而他也太低估了我。我相信我的父皇，如同我相信日月永远昭昭。

我整肃衣冠，复又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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