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门口的胡家畈长堰热闹起来。“驾——，起！”国强伯和红柳的父亲等一干男匠掌着梨铧，挥鞭赶牛，在一块块准备下插的早秧田里穿梭往来。牛脚走乱时，男将们拽拽牛绳，只消向牛喊“歇！歇！歇！”，牛便听懂了，停下来有尿拉尿有屎拉屎，或者归于正道。早秧季节就这样。先前，秧田里的板泥波浪样被翻起，又被耙平。泥土泡**，再耕，再耙，直到垅成一厢厢平整的面泥。谷子撤下去，鸟雀和老鼠要多大胆有多大胆，稻草人的把式插在田中也不管事，白天得不断有人看着。门口人家有老人的，用细长的竹杆上扎块油纸，甩起来不停地赶，每年都可因此多得些工分。稍大点的孩子，端饭碗的工夫，也可到田边“嗬起！嗬起！”地赶两圈。贪吃的麻雀儿被赶得东起西落，直到针尖样的绿苗儿见得到影儿了，有半指高了，才能渐渐松手。转眼，红柳的姆妈她们又要插秧了。天冷些时，在凉凉的水里浸着，还需穿着棉袄插秧呢！

从塞塘山下大渠里放来的水不仅往旁边的秧田里流，满处的堰塘口子不是被扒开，就是用抽水机往外抽着。沟与塘之间都是通的，相互贯穿起来。马上要插早谷秧，哪里都要用水呢！红柳弄不懂，秧田里哪来的鱼？似乎沟渠里有水的地方都会有鱼。国强伯，父亲，队里男将们织的的虾网都抢着**各条流水的沟渠口子里，未睁眼的麻鼓郎鱼也跑不出去。男匠们在新灌的水田里耕着耕着，眼睛象寻宝似的，一旦水田里异外地出现条把惊慌失措拍打着泥水急急逃走的卿鱼什么的，他们会立刻丢掉手中的梨铧，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即使一条蛇样游走的刺泥鳅也不放过。

柔柔的柳树被柔柔的风吹着，绒绒的柳絮落在地上、塘面上，象极了一条条吃了菜叶的绿毛虫。摇窝里，两家的毛头娃先后发出了“嗯哪——嗯哪——”的哭声，红柳、菊英两个看娃的娃都不愿去理会，不愿去揭开摇窝里那定会是一踏糊涂的屎尿片，只想着要趁机多玩一会儿。这时候，瞎爹瞎婆喜欢挪到门外晒晒太阳。怕门口忙活的各自的父亲听见，红柳、菊英最终不约而同地去处理了摇窝里的烂摊子，抱了和自己血脉相同的毛头娃，坐在门槛上看长堰前面的热闹情景。

菊英的二哥新槐可忙活了，满带泥水的赤脚跑得田埂叭叭地响，一会这边，一会那边，将插在堰口里的小虾网提起，仔细看看，抖抖草渣，再**去，两边再用硬泥固定好。即便这样，老半天他也没网到一条象样的鱼。他的远房的堂叔“铁牯牛”可不这样，三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比侄儿新槐还矮小，他会选一处稍干一点的田埂上坐着，静观秧田，稍微有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看准了，他便如猛鹰下山，带钩的手爪扎下去，定会比其他男人抢先捉到田里的那条“漏网之鱼”。刺泥鳅他也不怕的，一捉也是个准。不过，这类鱼他通常看不上眼，用一根细线栓了，赏给春喜、贵清一帮娃儿们放地上去玩。

估摸长堰边的水田整得差不多了，防着犁田的男匠们偷懒，队长胡德贵从四方堰那边背手踱过来，安排男匠们转移到那边去犁地。胡德贵队长经过埂上干坐着的“铁牯牛”身边时，酱黑的赤脚忽然一滑，应急地抓了“铁牯牛”的肩臂才稳住，但他似乎感觉到促狭的“铁牯牛”故意往沟里耸了他一下，因而他回过神来记起了什么似地批评“铁牯牛”道：“你小子忒滑头了，近两天我看你放养的牛拉来干活时肚子就瘪得空哩，犁田都没有先前的劲儿了。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成天就知道捉鱼，那些被你捉到的鱼都被你吃**了！”“铁牯牛”听了也不恼，只没轻没重地回他一句：“你吃了更**。我还放了几头牛，你呢？干指挥不干活。”这话只有孤家寡人的“铁牯牛”能说，胡德贵也只拿他一天不成家一天都是个娃来看，他说了没事，换作别人，早开其批斗会或者给他小鞋穿一穿了。

大人们一走，红柳、菊英的胆子大了，不知不觉将毛头娃都抱到水田边来玩。“哥，你忙了半天，连条猫鱼都没网到哩！”菊英把头伸近她家空空的木桶里看了又看，好不失望。

“去去去！就是捞到了，猫鱼也没你的份儿！”他哥新槐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抱着毛头娃的菊英一个趔趄，半边身子睡到了水沟里。一旁的“铁牯牛”见状，免子一样跳起来，和新槐两人一把将她拉起来，见她还只**抱着毛头娃。估计两人都呛了一点水，大娃、小娃都哭了，毛头娃哭得更拚命。紧挨她俩的菜英、红柳吓着了，赶紧退回。新槐是被国强伯娇惯了的，见菊英抱着毛头娃并不回去，只是一旁嚎哭，上去又狠狠一脚向她踢来。“锨牯牛”看不惯，等新槐收脚转身，冷不丁也给了新槐一脚。新槐便骂他：“个麻子佬！关你什么事？”“铁牯牛”也不理，跨过他，拎了菊英的衣肩，将两娃弄到廊檐阶下才罢手。回来，发现新槐偷了他桶里两条大一点的鱼，索性将桶里所有的小鱼也倒给他，最多也只不过有小半碗。“以后再喊我麻子，看我对你也不客气！”他向新槐亮亮他的拳头。新槐看着他捡了家什再从自己身边跨过去，愣愣地有点不着北了。

夏天渐渐来临，长堰前面的秧谷泛着青葱逼眼的绿了。热风吹来，指宽的稻叶起伏翻转，让人仿佛已闻得见稻米香。穿绿衣的小青蛙在长堰的水面跳来跳去，有时伏在漂浮于水面的肥猪菜上不动，有时借助菱角叶的掩护只**一点头，但它们总是不停地“呱呱”地叫着。蜻蜓在堰边的垂柳丫上时飞时歇，蜜蜂这个时候也有飞来，沾着不知名的花粉，嗡嗡的在墙洞里寻窝。

长堰那头的秧田埂上，一族族月娘刺将花开得五颜六紫，粉红的，粉白的，星星一样。菊英说，新发的月娘刺，红梗儿，带点尖尖的叶芽直直地立在刺丛中，掐了剥皮吃，很甜，吃了能打下肚里的虫子。红柳当然很想去掐菊英所说的月娘刺来吃，既填肚子，又打虫，但她不敢。这时节，棉花田里除草打药的大人们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哩！肚子再饿，每餐都久久盼着大人们收工回来，才有得饭吃。可是队长胡德贵说，虫子也是阶级敌人，越是天热越出来活动得厉害，破坏得厉害，正午战天斗地抓生产越发不能停。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想到肚里的虫子，红柳不觉喉咙痒痒的，用手去抠，果真又扯出一条长长的白虫子来。蚯蚓样的白虫子，一节一节的，很透明。等了会儿，她又扯出一条。最后，干脆使劲呕起来。先前菊英的姆妈抽空回来喂奶，其实就是晒晒尿片子，她哪有奶？给毛娃喝的都是米汤水。她瞧见了红柳呕出的东西，厌嫌地说：“这鬼娃，肚子里长虫呢。那多，吓死人！”红柳看见自己呕出的一堆白虫子，不觉得有什么害怕，仰起脸朝菊英的妈笑了，心里有了一个甜蜜的梦想。因为，弟弟红钢也呕出过这种虫子，父亲给他吃了两颗粉红色的宝盖糖，之后就没见呕了。红钢一口接住宝盖糖的时候，鼻子下拖着的两条绿色长龙糊了父亲一满手，弟弟红钢对姐姐红柳说，宝盖糖老好吃。因此，红柳认为自己说不定也能吃到粉色的宝盖糖。

终于，在许多人家陆续飘起炊烟的中午，大人们即将回来吃饭歇晌的时刻，胡家畈长堰再一次热闹起来。将吃了草的牛牵回来，系之于堰坡角落里让它们涃水之后，拥有一个椭圆腰盆的“铁牯牛”叔叔——菊英是这样称呼他的，成了带头在水中嬉戏的孩子之王。等不得入夏，湾里一些半大小子早练就了水中泥鳅样的工夫，瞅了时机，恨不得整天都要泡在水里才好。只见“铁牯牛”一忽儿身子稍微有点前倾地坐在腰盆里面，以手代桨划动腰盆，让春喜、贵清一帮小子水中狗打刨式地游着追他不上；一忽儿故意一个倒栽葱落入水里，让腰盆翻个底朝天，不服他不行的小喽罗忙得不行也扳正不过来。谁要学会游泳，少不得借助一下他的腰盆。他也没个大小，任娃们喊他“锨牯牛”来“铁牯牛”去。

借故脏污的尿布片子，红柳、菊英要到长堰的跳板上去。菊英先下，刚刚摆动手中的尿片子，水里立刻散开一团团黄绿色的絮状秽物，几多谗嘴的绿豆鱼立刻被引来，打了抢去啄。红柳记着去折稻田埂上想望已久的女娘刺杆儿，她站在尺来宽的稻田埂上，捡那新发的直而又粗的月娘刺杆儿掐了，边剥边吃。嫩嫩的月娘刺杆儿，外红里绿，果真有点淡淡的甜呢！

“好吃佬，快回来，你家的尿片子要被鱼儿抢跑啦！”菊英站在跳板上催她。

出门方寸远，什么都新奇，红柳哪里想去洗那已经干黑的屎尿布片？看到稻田沟里的绿头青蛙，她与它好一会儿对峙着眼睛，还想伺机去捉住呢！还有蜻蜓，红与蓝的成一对儿，在月娘刺上或者稻叶的尖尖上时飞时歇，逗着她玩儿呢！捉住一只也好，用细线拴了，系在摇窝边，不仅自己可以耍玩，弟弟红钢也是能够被牢牢吸引住的。

到底心中还有段“紧箍咒”，红柳回到堰塘边的跳板上，没见菊英，以为她已经洗好尿片回去，却见堰塘中间更加热闹。硕大的腰盆里，“铁牯牛”和菊英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稳稳地坐在盆中，在水面上任其漂荡。菊英并不怕掉下来被淹着，还大胆地伸出她的小手，用手划着水，玩得不亦乐乎呢！什么时候，喜欢弄水的“铁牯牛”用什么招式，吸引菊英到了腰盆中？她不害怕么？

水中，菊英象一个众星捧月的公主，两手牢牢地抓住腰盆的边沿，任“铁牯牛”水里游着将腰盆往前推，后面跟着那些小将们游得更欢，脚打水花，如水中敲鼓，几个来回，堰中象是沸腾了，洒了一路惊叫和欢笑。这时候，菊英算是最快乐的了！看见随波起伏的几片菱角叶，她还要他们停下，伸手提起一棵棵菱角棵子，看看没有菱角，很快又丢下。想想，那菱角叶片儿薄薄的贴在水面上，水下的根就象细长的线儿腿自在地伸到塘泥里去了。当初，那躺在塘底淤泥里的小小黑菱果种子，一如母亲或者父亲，手里象是攥了风筝的线儿，任冒出水面的菱角叶儿尽情地在水面上漂哩！

红柳也要分享这种欢乐趣味。她手舞足蹈地喊近菊英，和她一同坐到了腰盆里，起先是那样害怕掉到水里去，但因有会水的“铁牯牛”掌着腰盆，立刻适应了在水面上漂着随波荡漾的滋味。她也坐盆中被推着在水面上荡了两个来回，还看到，花塘的中间，菱角花会开得很漂亮，明晃晃的水面一簇簇紫色的小花安静地开在深绿的叶子中间，细小的黄色花蕊躲在**里，是那样柔软、细嫩。虽然没有摘到带刺的菱角，但她以为那样的花叶下，一定生长过指头般大小的菱角，早被会水的大人或者娃们摘去吃了。红柳会梦寐以求地想，菱角绿色带刺的壳儿里面，一定是甜津津的果肉了。

待游泳累了春喜、贵清一帮娃陆续上岸回家，腰盆被推至跳板边，红柳重新站到跳板上，菊英却意犹未尽地要学游泳。一个只好拉住水中浮着的腰盆，让另一个坐在腰盆里看“铁牯牛”示范。然后，“铁牯牛”平摊起菊英的腰腹，要她手往前伸再扒开，同时相应地收腿蹲腿，无奈菊英怎么也不习惯放开腰盆，只敢两手死死抓住盆沿，换着脚儿在水面敲打，想必那就是狗刨式游泳的一半姿势了。菊英上来，红柳正要下去，却见“铁牯牛”如一只扑楞楞的水鸭子，突然窜向离跳板不远的堰塘一角，迅速拎起已经滑到水里正在打转转的一个娃娃。这时红柳、菊英才听见瞎爹、瞎婆唦哑的声音喊得是那样惶急惶急，原来她们一个人的弟弟红钢、一个人的妹妹菜英经不住热闹的诱惑，也不照管门口枷椅上坐着的两个毛头娃，任凭瞎爹瞎婆怎样制止，两个更小的人儿都跑到水边来了，红柳的弟弟红钢还落了水！

保不定都怕有推脱不掉的责任，红柳的弟弟红钢差点淹水的事竟然没被她的姆妈和父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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