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还没见姨爹回来,村子里又刚好停电,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辉表姐从灶膛里取了根火棍,将灶台上的煤油灯蕊点亮,然后罩上灯罩,隐隐灯火中,白玉正蹲在墙边儿剁猪草。国表哥同小平哥一起仍在门外屋檐下嘻嘻哈哈地推转着石磨,他们两人在比赛速度,看谁的动作快,我在旁边借着昏暗光线,把他们玩翻掉了的苞谷粒一颗一颗地拣进箩筐里。
“你们两个别闹了好不好!冯易国,你烦不烦!”白玉烦躁要扔了手中的刀,朝门口大喊。
“关你什么事?叫你来推你又懒,管得着吗?”
“看见你就来气,搞了半天,还没把眼屎打电的事做完!摸蛆啊你!”白玉气呼呼地装满了一篓子剁好了的猪草,开了后门出去了。
“你拿个灯去啊,里面黑呼呼的,怎见得着?”辉表姐赶忙又亮了只灯,叫我递给白玉去。
姨娘家的猪大大小小十来头,还有一头老母猪,白玉一走进猪圈,里面便闹哄哄起来。我正望着出神,大黄却在屋外狂吠起来,出于好奇,我便丢下手头的煤油灯就跑出去了,只见好几个人扛了粗大的已被刨去皮的圆木,正歇在石坝子边上。大姨忙着给人们递水递帕子。姨爹抬了根最粗的走在最后,国表哥快步迎上去,帮着他歇下肩头。乱了一会儿,帮忙的人都走了,姨爹早累得有些虚弱,整个人散了架地窝坐在沙发上,见家里来了客人,只是问了些家常,一会儿就睡着了。
“妈,大伯又把我们家的水井挖了!”国表哥还没等大姨坐下好好地歇口气,他便急着说了起来。
“又挖啦!”大姨一听来了气,两眼瞪得老大。
“是给人挖了,但不一定是大伯,只是国乱猜的。”辉表姐端了碗红糖水送到大姨手上。
“不是他会是谁,只有他跟我们家是死对头!那堵上了没有啊?不然可就没水喝吃了!”
“堵上了。”
“堵上了就行,这事别跟你们爸爸提,免得。说来两人还是亲兄弟,如今跟冤家一样,见不着我们有个好,想方设法地要害着我们一把!”
“妈,你也乱猜,在我看来,不一定是他干的,再说了,与我们家为仇的人多着呢,也不知您们年轻时做了些什么对不起别人家的事,总会有那么些人看我们家不顺眼!”
“这也是你当个女儿说的话!唉,这也怪你爸爸年轻时不注意到细节,他这人,有点清高了,人家看不习惯他那气象,那时你老爸上学时成绩可好了,有人忌妒!包括你那个老不死的大伯!往事不提了,饭好没?”
桌上的饭菜都是表姐做的,猪脚炖粉条,山芋粉炒腊肉,瘦肉一碟,炒花生米一盘,四季豆一碗,暴炒鱼鳅,蒜炒鸡蛋,最后从咸菜缸里掏了一海碗酸萝卜。几个人围在八仙桌,各说各的事,提到一些敏感的话题,大姨就用筷子敲敲桌子,嘱咐大家小声点儿,还说屋子后面的树林子里藏着人,正偷听大家讲话呢!或许农村有这样的人,这也可能是近几十年来乡下人养成的风气,他们总想听到点不寻常的话语,然后跑到公社跟村长什么的打小报告,告某某是走资派,余党,特务!再说,那个年代,屈打成招的案例太多,姨爹被送进监狱,就可能是这样一个背景。
大姨家的腊肉很香,也不知为何,高山上的肉就是好吃,当然,腌制腊肉也有他们的一套。每年腊月里杀了年猪,家家从供销社里背回盐巴,把猪肉放进大大的松制木盆里,然后撒上盐,放进干辣椒和黑花椒,再扔些茴香叶子,放在盆里捂上一段时间,等盐水浸透了肉,再一块一块地取出,把肉大块地搁在架好的土灶上,用山上新伐回来的柏树枝点燃了烟熏,浓浓紫烟,直把整块整块的肉熏得黑黑的,为了保险起见,人们将熏好了的肉挂在较为隐蔽的房子里风干,因为那个年月偷肉的人太多!
在肉食稀少的日子里,腊肉是个好东西,家家都得把腊肉藏放起来,只有客人来了,或者办红白喜事才将肉从房间高处取下,所以,吃肉的时间是很少的,尽管如此,但我们吃肉都是大块大块的,并没有什么肉丝肉丁的说法,什么粉蒸肉、烧柏、夹心肉、糖炒回锅肉,直让你吃到感到腻为止。
大姨家粮食较我家多,因为她们高山上田多,有米吃,而且她们的米又香,所以一到假期,妈妈就把我送到她家做客,并还恬不知耻地向她家拿了一回又一回。当然,近几年高山的已改种种谷了,扬花、授粉的术语常常从姨娘她们嘴里听到。以前高山上本来是种烟叶为生的,所以,大山里会见到许多烟鬼总是坐在路边儿裹烟叶子烧烟玩。高山也开始兴栽桔子树了,桔子卖价好,来钱容易,管理上费不了多少神思,只需剪枝修叶,季节性打点儿农药,冬夏施肥就行了。姨爹早就在我家桔子林里嫁接了几根树苗栽到了地里,呵护心肝儿一样天天到地里看看弄弄,四月时节开了花,看来今年有了收成。
对于姨爹栽桔子的事儿,组里的人又多了几分妒意,也有不怀好意的趁天黑来整弄,大姨在地里吵闹了几次,但无济于事。姨爹又在地里给开了花的桔树松土多上点肥,正忙得满头大汗,辉表姐的大伯却背了药箱从山崖边儿绕了下来,他一眼瞧见了自个二弟,便停了脚步,放下药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叶子,蹲在路边,靠在核桃树杆上,自得其乐地烧起烟来。
“冯正海儿,忙啊!”
姨爹立起身,看见是他亲哥,“哟,出诊的啊?”
“吴大院子我们的幺姑爷不行了,得了个肺癌,明后天的事了。”
“我们也好几年不通红旺了。”
“但是个长辈啊,你不去,幺姥她老人家面子上往哪搁啊!”
“有你们就行了,再说他老人家也特看好你,做支书时也帮了你不少忙,你这个赤脚医生都还是他点的头,看来这也是该你整猪整羊孝敬的时候了。”
“我说你这人就一个小心眼儿,儿女都这么大了,还把前事窝在心里!老头的家业总得要个人来接手吧,老头叫你学医时你又觉得自己上学成绩好得不得了,还准备上什么工农大学,时而还吹吹笛子拉拉二胡的,悠哉乐哉,根本不把老头那份小差当回事!再说老汉对你也不放心,骂你放荡不羁。我呢,也算是个长子吧,父亲的手艺首当其冲由我来接,我觉得这事也没有什么不妥的。那这样吧,我那两个儿子如今当兵去了,未来呢好像还有点出息,他们内心也就看不上我这点把戏了,要不叫你家国来跟我学医吧,也算祖上有望,从此也消消你心中的气。”
“你是来讽刺我的吧,明明国还在念书,你也晓得现在文化的重要,难道让他退学啊!如果你真有这个心,要不让白玉跟你学,她一个女孩子,也多个生计。”
“传男不传女,这点都不懂!”
“呸,别在这里狗哭死耗子,我不稀罕!”
“你不稀罕,有人稀罕!”老大敲了敲烟斗,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提起药箱子走了。
姨爹见他大哥远去,自个儿靠在山石上想了半天,回忆往事,的确是自己窝了好几年的心,想想自个儿排行老二,不重不轻的位置,父亲疼长子,母亲疼幺儿,却把老二晾在一边。姨爹毕业后没能继续上学,一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再者自己也真的不想再上学了,因为他已经与我大姨订了亲,满心思都放在了成家过日子的琐事上,而且心里也抹不去一个女人羞答答地样子……因此,他主动向自己的父亲提出学医的事,可父亲却老说他不稳重,性格也有些消沉,脾气又很急躁,不适合学医,这事也就给搁在了一边。父亲病重后,眼看得要个人来继承他的遗愿,最后选在了老大身上!姨爹恨过,也堵过气,并发誓要跟自个老子断绝父子关系,独自背了行李去了县城,一个人在县城跟石匠师傅学手艺,日升日落,风吹雨淋,回想那种受苦的滋味,心头一股的酸水。
垂头丧气回到家里,三个儿女争着要让姨爹说说刚才他们大伯说了些什么,姨爹坐在竹椅子里,看了他们一眼,重新闭上眼睛,听着座钟来来回回摆动的滴答声。
“说什么了吗?爸,还这么保密!”白玉不服气地摇摇姨爹的椅子,撒骄地问到。
“他说他要收个学徒跟他学医。”姨爹有些不耐烦。
“哦,是这回事,没兴趣。”白玉扫兴地走到一边,用自己从凤仙花上采下的**做成的指甲油专心地涂她的长指甲。
“我去,爸,我喜欢当医生!”
“你还要读书呢!给我好好地上学才是你现在的任务!”大姨指了指国表哥的额头。
“爸,我去啊,反正我要毕业了。”辉表姐带着期望的眼神看着姨爹的反应,她知道,姨爹不会让她到更高的学校继续读下去的。
姨爹抬头看着辉表姐,有些生气的样子,辉表姐赶忙避开那双严厉的眼睛,低着头装着扣手上的肉茧,只听姨爹说了一大堆,“你是大的,弟弟妹妹又在上学,以后国也还要到别处去上初中,家里没了人照看,你也上了这么久的学,也认识了不少字,一个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嘛?女孩子读书多了越来越笨,还不如少读点书的好,你看看那个麻二他妈,人家也是上过学的小姐呢,可现在过日子还不如你妈精打细算,你妈不也没上过学!”姨爹停了会儿,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毕业了你就回来帮我们,然后找个婆家。再说,你那大伯传男不女,他又特看好你们幺爸家的儿子!”
“我呸!我还看不重他那点儿子医术呢,要说老头就是让他给医死的!”大姨朝地上吐了一口,抬眼见姨爹脸一下子变白了颜色,她赶忙打住话头,转了方向,对国表哥说道:“国,别急,等你毕业了,我求你二姨帮忙,她家远房有个三爸就是医生,医术好得很,还是从人民医院里出来的,徒弟就好几个了,找他学医比你大伯强百倍,我的眼睛就是他看好的!”
“那哥哥不上学了吗?”小平哥一听急了,拉着大姨的手摇了又摇。
“还是读书重要,其它的以后再说。白玉,你也一样!”姨爹白了大姨一眼,转头对白玉语重心肠地说了句,“别老把时间花在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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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远房亲戚』
大姨说的我们家那个远房亲戚可能就是三爷爷吧,他在长滩开了家小医院,过年过节时会到我们村里来走走,高大的~躯,整洁的着装,说话时~音宏亮,笑起来“哈哈”之~,多远都能听到。他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中年人,四十~~的年龄,黑而密集的头发,一~~的牙齿,笑起来时大眼睛弯曲成一条线。其实我对~一些记忆非常模糊,但每次想起他来,都~那是一个阳光明~的日子,轻风拂岸,竹影斑驳,就连小河里的溪~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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