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算命。”

“奶奶说的一直很准。县上每一家都对我们很好。奶奶看人看地都很行，我一直很想学，但奶奶不让我学-----”、

“等等，这位同学，我们现在只是招干事，你只需要把你相关的经历说出来就可以了，比如说你在学校做过什么干部，或者组织过什么活动。”小眼睛有点忍不住了。

“干部？活动？都没有。我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也负担不起。当时奶奶只让我看人。要先从眼睛看起，仔细地观察，连眼角的皱纹都不要放过。因为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蕴藏着很多不明的东西，瞳孔的花纹会揭露人的一生。但它们极易隐藏，稍纵即逝。我一直期待奶奶继续教下去，可是---”

“可是什么？”大眼睛嘴巴隐出笑意，脸部表情极度不自然。

“奶奶去世了。”

华靖停止讲述。如果要她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恐怕只能这样，因为华靖的确什么都不会，在她童年青年那截跌爬滚打的时间轴里，她只懂得如何盯着那一个个陌生男人女人的眼睛。但是她没有遗传到奶奶的本领。她什么也看不到。

奶奶的去世，似乎也属于她记忆中快被推进永久深渊的那一种，模糊到已经记不得所有细节。干部、活动这些她没见过也不会捏造。他们这么问，唯有这么说。

三对眼睛显然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那你跟着你奶奶算命一直跟到几岁？”大眼睛继续问。

“十二岁那年，奶奶去世。之后我就只能靠叔婶接济。他们扬言只能抚养我到十八岁，但就算我没到十八岁，他们已经不再寄钱过来，有几年时间我一直躲在观山庙宇里头，里面有一些好心的尼姑和尚，每到饭点就会乘饭出来。之后----”

华靖的眼睛没有焦点的忽高忽低。

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华靖连一丝印象都没有了。

“好了，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斜眼睛已经很不耐烦。虽然华靖的话语的确与众不同，但显然，他们把这当成了一场恶作剧。

其余两对眼睛也对华靖点了点头。

华靖起身，道谢，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只是关门的那一霎，她听到了里面爆发的猛烈笑声。

她心里一沉。

为什么要笑？

没有人的际遇会一样。难道你们有幸丰衣足食，境遇千遍一律，就有资格来取笑别人？

华靖默不作声，抓着门把手的手在轻轻抖动。

门外排队等候面试的人疑惑地看着她。

也对。我这等人，又何德何能来到这里。

她默默地转身离去。

没等到第二天，华靖的事情就已经传得全校皆知。

大家在路上看着她，都忍不住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几句。大家交换着她们所知道的信息，又趁机捏造了许多。不过他们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欺负这些行为并没有发生过。虽然每个人都眼神有异，但华靖早已学会漠视周围的一切。与其说这是环境导致，不如说是她从奶奶血脉基因里遗传下来的自动性行为模式。

有时同班的一些好事的同学会主动地接近华靖，他们尝试着和华靖聊天，或者干脆把手伸出来让华靖给他算一命。此时华靖不会生气，她只会礼貌地回应，然后走开。久而久之，大家都不会再去招惹她。华靖虽然没有敌人，但也失去了朋友。

其实她不介意多交一些朋友，只是身体内部仿佛存在一个会散发出怪异气味的香囊，始终能很快就把来人驱逐出去。

“求异不如求同，阿靖。”

奶奶的话浮现在她耳边。她知道她是对的。

奶奶虽帮人算命，但她从不说自己的真实看法。她摸骨看掌，察言观色，明明看到他们命中的大劫大难，但却从不会说出来。她的大脑自动屏蔽掉对他们的一切预知，然后再以一般的江湖术士的习惯整理出另一套说法。如果看客们能大富大贵，奶奶倒不会隐瞒，她所隐瞒的，都是那些看客们千方百计想改变的东西。

“我能看到的，都是不可改变的。能改变的，都不是真实的。”

这是奶奶最常对华靖说的一句话。小华靖直到长大成人也未能明白。

为什么不能改变？奶奶您只要稍加阻挠，他们就不会遭受横祸死于非命。

华靖最记得有一位方伯，每天都爱找奶奶算命，因为奶奶从不说凶祸，只说富贵，于是他每天都愿意大老远地跑来，就为打听他什么时候会有命中之财。奶奶在第一次见到方伯的时候就已经明了，这个人，命里有财，但无福享受。他注定要为两两金前后奔走五百次，五百次后，终收黄金。但黄金未动，一命呜呼。

于是奶奶任由方伯天天前来，每天都会跟他说，时辰未到。

华靖记得那时的方伯总会变戏法般为她变来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县城没法买到的进口零食。它们一颗颗一粒粒，被包装得精致极了，华靖连它们的包装都舍不得破坏。

可是突然有一天，方伯消失不见，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至此之后，华靖没再见过方伯。

那些变戏法变出来的糖果也跟着方伯消失不见。华靖只能怅然若失地收好那一捆捆被她仔细压平的包装纸。

“人的命，半厘都不能改。就算我能预知灾祸，也注定要一辈子守口如瓶。在这个世间隐没不见才是我最好的去处。”

奶奶孤独地背对着华靖。

十二岁的华靖已经懂事，她已经跟着奶奶沉沦在这个腌脏之处好久好久，奶奶拿着的那点小赏小钱，连她们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她不止一次想坐在奶奶前面，也像平常那些看客一样，拿出右掌给她。

然后跟她说，

那我的命呢，你是否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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