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001

好像也不太记得后面都说了什么话了。

大概都是一些很平常，客套的对白。窗户是打开的，虽然离地面很高，但还是能准确捕捉到天空格外锋利的一角，窗外纯净的蓝色布景与窗内金灿灿的格调形成了鲜明而突出的对比。

蓝非蓝刚冒出想到外面走一走的念头。黄金玉就站起来走到凝凝的面前，蹲下身子，柔声说：“小朋友，你叫凝凝是吗？”

小女孩停下了动作，双手仍**抓着两个布娃娃，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温柔的女人，有点想走开，但望了望蓝非蓝安详的脸色之后，这才微微放心地朝黄金玉点了点头，目中透**一贯的迷惘和恐惧。

黄金玉笑得更温柔了一些，伸出略嫌粗大的手掌放在凝凝的头发上面，白皙的皮肤上戴着金晃晃的镯子，亮得刺眼。“凝凝你好，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金阿姨。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凝凝又望了蓝非蓝一眼，才慢吞吞地用笛子般的童音答道：“阿姨好。”

“凝凝真乖，告诉金阿姨听你几岁了？”

第三遍看了看爹爸的脸，也许这样才能感到安全感的存在，凝凝又答道：“五岁。”

黄金玉干脆笑得连眼睛也眯起来了，仿佛对这个连话也不太会说也不太会笑的小女孩产生了兴趣，“金阿姨家里还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东西，比如荡秋千，骑木马，滑滑梯。都是为了凝凝连夜准备的哦。金阿姨带你去玩好么？”

然后又回头朝蓝非蓝笑了笑，“我们带凝凝去后花园玩好么？”

“我们”这两个字仿佛咬得很重，蓝非蓝面无表情地听在心里，点了点头。

后花园的面积比大厅还要大，有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红花绿叶等一系列精美的装饰。黄金玉站在花丛边，摸了摸凝凝的头，微笑着说：“凝凝，金阿姨跟你玩个游戏好吗？这个游戏叫‘捉猫儿’现在开始金阿姨就是猫儿，凝凝你来抓我，只要凝凝能碰到我的衣服，就有一大盘美味的糕点吃，好吗？游戏开始咯。”

也没有等小女孩答应，黄金玉就咻一声踩着小碎步跑开了，凝凝起初还很不适应跟别人结伴游戏，所以开始只是应付式地小跑着伸出花蕾般的小手去碰黄金玉的衣襟，但奇怪了，每次好像就要碰着金阿姨的衣裙的时候，金阿姨就像蝴蝶的身躯一样轻盈，拍拍翅膀就远远飞开了，小孩子当然并不明白这是轻功在作怪，于是微微有点好奇，追起来就起劲些了，“差一点，还差一点就抓到咯。”黄金玉爽朗的笑声荡开来，于是一场简单而幼稚的追逐游戏开始了，却逗得凝凝十分得意。

最后，黄金玉故意顿了顿身体，假装反应迟钝跑到树边就动也不动让凝凝的手碰到自己，“抓到了抓到了。”凝凝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兴奋，连站在一边的蓝非蓝见到了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女儿竟然会玩得这么开心。

黄金玉弯着手臂把凝凝抱了起来，轻轻抛向上空又稳稳地接在手里，凝凝被这么突如其来的“拥抱”刺激到，非但不害怕反而咯咯笑了起来，然后黄金玉左手一抖，就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色彩各异的糖果放在凝凝的手上。

蓝非蓝坐在六角亭的石凳上面，静静地欣赏着一个女人跟一个女孩纯粹而有趣的追逐游戏，他从来没有想到凝凝竟然会对除白桑以外的人还那么开心地绽开笑容，看来自己哄小孩的技巧还是不够成熟吧？他更加想不到时隔多年没见面的小金也会这么乱蹦乱跳跟自己的女儿玩得满头大汗，其实这么多年来没有自己在她的身边，并且还要打理庞大得无法想象的生意，日子确实也不好过罢？

恍惚间，他莫名地想起了有一年冬天，他带着刚满十二岁的小金进城谋生，没有钱，只能睡在工头老板的谷仓里面，住了没几天小金因为发烧整个人冷得直哆嗦，还是因为没有钱，大夫也不愿意看病，所以他只能整夜将小金抱在怀里，稍稍喂一点粥水，用自身的体温为她取暖，那一刻心里多难受呀，不断地向老天爷祈祷，向观音菩萨向如来佛祖祈祷，如果小金就这么病死了，那留他一个人在世间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虽然当时自己也只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小毛孩，但对于死亡，对于贫穷，对于生活，对于所谓的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情感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深刻体会。

“你在发什么呆？”黄金玉站在亭子外面仰着脸庞凝视着他。刘海湿漉漉地搭在前额，双颊的脂粉被汗水冲刷了一半，却显得她的美有种说不出的别致与惊艳。即使严格按照五官标准评论的话黄金玉并不在美女一列，但若按照聪明，毅力，抱负，成就的话，一百个超级美女加起来也不及她的。

“没什么，一直在看着你们呢。”蓝非蓝微微一笑。

“骗人。”黄金玉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也不再顾忌什么礼仪形象，用手指直接拿起一块大理石桌子上的白糖糕就吃了下去，就跟以前一样，在蓝非蓝面前她永远都是最放得开，永远都能感到轻松自在。

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多年来彼此间给予的空白并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完好无暇地仅仅靠着这三言两语便衔接而起的，何况现在就连所谓的三言两语也不知从何谈起了。沉默，依旧是那尴尬的，可恶的沉默，只有凝凝在一边不住荡着秋千，呼呼的风声清晰地刮过耳边。

“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的那件事耿耿于怀？”黄金玉没来由地吐出了这句对白，但因为含在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咀嚼干净的原因以致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蓝非蓝一时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我说，”黄金玉拿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嘴角，脸上是随意的表情，“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蓝非蓝愣了一愣，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跟我继续并肩作战？”语调微微提高了，虽然看不到表情，却听得出心里的紧张。

“我厌倦了。”蓝非蓝硬起了心肠。

“厌倦？”黄金玉沉默很久，目中一片空洞。两只小麻雀一边吱吱喳喳地停在了树枝上面，一边拍打着翅膀蠢蠢欲飞。“你真的变了。从离开五彩盟那一天起就变了。到底是谁令你变得这么厉害？你真的甘心？”

蓝非蓝不语。有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最初令我对江湖生活感到厌倦并开始改变的人就是你。

黄金玉当然听不到他心里的呐喊，她对他的种种做法似乎只感到失望而痛苦。“小时候我们穷得没饭吃没鞋子穿的时候是你不停鼓励我要坚强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希望去获取一切，长大之后又是你教我如何在江湖中立足，如何在五彩盟里面巩固地位，如何为了理想拼搏……你教我的每样事我都铭记于心，但是你呢？你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每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淡，语气也平静得接近可怕。

但蓝非蓝却感受得出她内心情感的汹涌。可是，这又能怎样呢？……没有人能阻挡时光，也没有人能改写过去以及与之诞生的爱恨哀愁。

“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蓝非蓝沉重地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蓝非蓝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树上的两只小麻雀扑哧一声飞向遥远的蓝天，瞬息之间浓缩成了两个黑点。“我已经武功尽失了，又怎能跟你继续并肩作战呢？”

一听到这句话，黄金玉才算得上是脸色大变了，“你说什么？你的武功怎么会失去的？”

“我忘掉了。”蓝非蓝淡淡地说。

002

回去的时候，夜色已经浸透了整个天空，依旧是六马并驰的豪华大车还有肌肉发达技术优良的车夫负责载人，凝凝在上车的时候破天荒的问了蓝非蓝一句，“爹爸，我们时候能再到这里找金阿姨玩？”

蓝非蓝没有说话，只是很有力地把女儿抱在怀里。

但有一句话他却是格外放在心里的，就是临走之前黄金玉突然表情严肃地提醒了他一句，“朱赤颜明天一定会赶到醉月镇找你的。万事小心。”

要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的，蓝非蓝一路无言，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有一片漆黑。凝凝玩了一整天已经筋疲力尽了，没有多久就躺在爹爸的膝盖上睡着了。

身子探出窗外，道路上铺满了车轮滚过的痕迹，金鸾宫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金黄色的高墙和日夜不息的灯火交相辉映反射出耀眼的光亮。

“小金，其实我还是很想念你的。”

周围仿佛黑暗下去。

黄金玉木立在大厅的角落，外面隐隐传来仆人嘈杂的脚步声，大概是在忙碌着各自的工作任务，黄金玉当然是一个极为讲究的人，无论对饮食，服饰，起居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和安排。但现在，她却像一个迷了路的旅人，伫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空自发呆。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除了一个人——雪上一枝蒿。江湖上现在声名最盛的女刺客。这个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有毒！所以没有人敢靠近她。据说只要有雪上一枝蒿出现的地方，就一定会带来令人恐怖欲绝的死亡气息。所以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身份，年龄，甚至长得什么模样——知道的人早已经死了——除了黄金玉。

“你真的希望他回来？”一枝蒿的声音冷漠，尖锐，沙哑。但是看不见人影，甚至连声音的来源也难以捕捉。

“嗯。”黄金玉连头也没有转，因为她知道每当自己心事重重的时候，一枝蒿就必然会出现。

“你真的想帮他？”

“不是。”黄金玉摇了摇头。

“那我就帮你杀了他。”说到“杀”字，一枝蒿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淡，就好像不知道杀人是一件多么残忍和困难的事情，也不知道想杀蓝非蓝更加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不。”

“为什么？你舍不得？”

“你出手的价格太昂贵。”黄金玉的笑容诡异而奇特。

“好，这一次我免费。”

“也不。”

“为什么？”一枝蒿的声调稍稍提高。

“不为什么。我有我的计划。”黄金玉淡淡地说。沉默了很久，她才继续说：“现在我只能等。”

“等什么？”

“等蓝非蓝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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