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也是个月圆之夜，月影婆娑，街头的榕树森森，一眼望不到边……少斌带着表妹玲子和同乡春草走在深圳的大街上，他们追寻着梦幻中的天堂。三个人肩扛手提，大包小包之中还挟裹着一蛇皮袋被褥，浑身上下弄得汗涔涔的。那时，街道上似乎四下里都是人，坐的、卧的，还有摊开了行李干脆就在天桥底下躺着的。街面上似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死寂之中让人产生一些幻觉，你会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人们痴痴地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看着那轮红红的盛满乡愁的圆月，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迷离而又无助，许多的人眼里嵌满白白的眼屎。他们表情僵硬，目光空洞，就像一群静默的雕塑。风，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刮过，漫天的灰烬卷起一些单薄的衣襟，这些虔诚的教徒们仿佛一遍遍询问着上苍，何处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茫然，就像失去了魂魄一般。

街头那家音响店却播放着流离者的挽歌：“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雪花，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走啊走……！”

天籁的声音，在绝地里回响，满世界一片苍茫。少斌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情不自禁揉碎了那轮圆月，泪流满面，愁绪和悲怆像秋天的苇草，将大地撕扯的七零八落。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少斌冷不丁摔出这几个字，神经质一般，然后疾步往前走。可是，家在哪哩——？

“哥，到哪里去呀？”表妹玲子有些惊恐，吃力地跟了上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少斌硬生生地重复着方才说过的话，那声音就像坚硬的埙石，铿锵得能将脚下的柏油路面砸出几个深坑。

“哥，不能啊……！”玲子带着哭腔，“我们出来的路费可是全家人卖了半年的口粮才凑齐的啊！”

“是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哩？”少斌拍拍脑袋，理了理有些粉乱的思绪……

那是来之前一个盈满月色的黎明，村子里多安静啊，远近只有几声狺狺的犬吠。雨后泥泞的乡间小道旁，稻穗开的正香，天空中那轮玉盘多亮啊，可以照得清人的脸。满地的郁阴中，三叔推着自行车送他们三个人到镇上。

“斌子，在路上照顾好两个妹妹，工作安顿好了就给家里来个信哈。”

“嗯”！少斌轻**头。

“你年纪大点，遇事多稳重些，即然蓉儿已经回家待产了，你就安心在外工作，家里有我和你岳母照料着，你只想着多挣些钱就是了——看看后湾的福生，在深圳工作几年，就在镇街上盘下一栋楼来……”

“晓得了，叔——”少斌竟有些嚅嗫起来，他发觉感自己成了一只小小的嵘螈，跋涉在无边无际的沼泽中，头顶阴风惨惨，雷霆和冰雹一个劲儿怒吼，他在一个接一个浑浊的水潭间跳跃，微弱无比，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笼罩住天和地……

可不是吗？坎坷和苦难是一对孪生兄弟。退伍回乡二三年了，他努力过，也抗争过，先是应聘到市广播电台，被人顶替后又进了市发改委下属的广告公司。正干得风生水响之时，市委却下了一道红头文件，说是清退全市事业单位所有不在编的临时工。少斌蔫了，也便清醒了，谁叫自己是农民子弟哩？单位分的临时房退了，连工资都扣了三分之一，说单位经济拮据，以后再补发吧……

“连补偿金都没有，还以后……”少斌一脸的困惑。难道自己水平不够，能力有限？在市电台，他是全台上稿率最多的，锋芒盖过台里几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被局长儿子顶替后去了广告公司，文案写作也算成功。

这世道真是千回百转呵！像一道无法逾越的藩篱，横亘在你面前，让你进退两难……

少斌在小城里踯躅，像一只失去巢穴的夜鸟。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芙蓉已经怀孕，那时，芙蓉还在宾馆做服务员，身形已经相当臃肿。

“这可如何是好呀……？”小城的风很凉，少斌的眉头舒展成一个个千千结，悬挂在冰冷的树梢头，无着无落。他想起自己清心寡欲的家世：双亲早早过世了，自己在老家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地，像一张干净透明的白纸。哥哥姐姐们哩！早就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儿女……

有时候，少斌觉得，自己就像清贫的董永，全凭了七仙女的青睐。

三叔说：“斌子！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呀！我和你岳母商量好了，就让蓉儿在她娘家待产吧！”三叔快人快语，“你表妹中专毕业了，也没个事做，整日在家闲逛，不如你们相约着打工去吧，也好有个帮衬！”

三叔与岳母家是邻居，当初，少斌认识芙蓉还是三叔保的媒哩。

“可以呀！”少斌没有过多思虑，当下就同意了。那年月粮价忒低，村里抛荒的特别多，似乎只有打工这一条出路。他的心中涌动着风雨过后的彩虹，涌动着一片奇瑰绚丽的梦。

“扑通！”少斌竟一脚踩进烂泥坑里，脚上濺满了泥浆。

“哎呀，这鬼路哟！”他不禁叫出声来。

“想什么哩？哥！是不是又想嫂子了，这还没出村哩！”玲子打趣道。

“冇得啊——我看月亮哩！”少斌极力掩饰着。他只是觉得前路如这月色，银光闪闪，一片迷茫。

路旁的村舍间，公鸡次第打起鸣来，“喔喔喔，喔喔喔！……”静谧而悠远，延续着千年不变的童话。路面光洁，前面依稀有了街灯，月光也悄悄地煺尽，镇子很快到了。黑暗中，破旧的中巴车发出巨大的**，那刺目的光柱捅破了小镇低矮**的屋脊。

“斌子！玲儿！春草！你们仨在外要团结，好好做事，出去一趟不容易，不要老是惦着家里哈！”三叔一边解着行李一边叮咛着。

“晓得哒！爸！你回去吧！”玲子说。

玲子今天特别兴奋，脸儿红扑扑的，粗黑的小辫子一摔一摔的，手舞足蹈，许是要出远门的缘故，许是跟去岁的告别。只有年纪略微小些的春草有点懵懂，她静静地捏着自己衣角的褶皱，似乎那里於积了很多的灰烬。那双清澈的小眼睛耷拉着，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显得不知所措。最后，直到车子渐行渐远，故乡的轮廓慢慢地模糊，她才吭哧一声哭了起来。好多年后少斌才发现，当初那个善意而美好的梦宛如海市蜃楼，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分崩离析。

玲子的哭诉让少斌警醒。可是，他的身份证在火车上竟莫名其妙地丢了，辗转找工几天，硬是没有一家工厂和单位要他，甚于连下死力气做活的建筑工地也不肯收留。

“我现在还属于深圳吗？属于这片土地吗？”少斌的心里分外凄凉。

“这狗日的火车！”他在心里恶毒地咒骂。

火车上怎么会有恁多人哩，这不年不节的，难道天底下受苦的人都聚拢到一块儿了？过道上，坐席间，甚至连厕所里都塞满了人，堆满了行李；站着的、躺着的，周身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整一个车厢就是一只大闷罐，窒息的人无法呼吸。叫声、喊声、小孩子的哭声，加上铁轨铿锵的撞击，少斌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头皮发麻，就像当兵时在机场听到战斗机的轰鸣声。

忽然，前面一拨拨的人挤动起来，说是有小偷，警察正在查验身份证。三个人站在过道中央顿时成了汪洋大海中的船帆，随着波浪左右摇曳，一忽儿上了浪尖，一忽儿又跌到谷底。忙乱中，少斌伸出双手，把玲子和春草往身边拉紧了一些。

“看一下你的身份证！”一个穿皮夹克，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从人群中挤过来对着少斌吼道。

“你是什么人？”少斌诘问。“少啰嗦！我是铁路警察，早就盯上你了！”壮汉有些不耐烦。

“盯上我，我犯了什么罪吗？”少斌满脸的困惑。他依稀记得，自己的身份证和钱是分放在两个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现在车上这么多人，怎么拿得出来？幸好退伍证还放在外衣口袋里。

“快点！别磨磨矶矶的！”络腮胡子更不耐烦了。

“给！这是我的退伍证！”少斌吃力地把粉色的小本本举到络腮胡子面前。

“咦，这是你的吗？”络腮胡子的目光像是长了刺。

“什么不是我的，它分明就是我的嘛！”少斌有些急。

“老实点，把身份证拿出来！别耍什么花样啊！”络腮胡子吼道。

“跟他啰嗦什么，先把他拷起来再说！”这时，后面又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挤了过来，一样冰冷的皮夹克。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多了一副闪着寒光的锃亮手铐，手铐的另一端还拴着一个头发乱糟糟却精瘦的小个子，那人穿了一件醒目却有些油渍的迷彩服。

“这小子也是个当兵的，也说去打工，可惜是个假货！”拿手铐的皮夹克右手晃动着一个和少斌同样粉色的小本本。

人群倏地闪出一条缝来，少斌便突兀地出现在两个汉子面前。他被汉子们腰间硬实的家伙着实地碰了一下，立时便懵了，脑子晕弦一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枪呀，当兵那阵子曾经玩弄过。

“我有身份证！”少斌赶忙掀开夹克外套、毛衣，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给！身份证！”众目睽睽之下，少斌拿着身份证的手有些颤抖，鼻梁上泌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之间他好像真的变成了小偷。

前面的络腮胡子接过身份证，目光在两个证件之间不停地梭巡，像红外线扫描病人的某个关键部位。一会儿，他将两个小本本猛地掷到少斌脸上，嘴里恨恨的：“算你小子识相，下次别再落到老子手里，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少斌听到牙齿咬动的声音，碎碎的，就像一窜铜铃，他感到背脊有点儿冷，手脚也变得局促起来。两个便衣说完便推搡开人群，押着那个小偷向车厢门口走去。

这时，人群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百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少斌射过来，带着闪闪的寒光。少斌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脸蓦地红了。

“要是有个地洞就好了，也不用这么窘迫和无助！”他思忖了一下，忽然自顾自地嘟囔起来：“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嘛……！”

“我哥不是小偷！他们冤枉好人……！”玲子在人群中尖叫着，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是，她的喊声太过于微薄，很快便被嘈杂的人声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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