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荡了秋千，贞娘便觉身子不爽，一时卧床不起。夫人派人送了药来，也不见起色。但觉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心下一片凄苦淤积胸口。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去。

这天身子轻了些，披了淡紫外衣，往假山去。秋季还是来了，远看大雁排成排，头雁领着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池塘内一池的残荷。垂柳枝桠见老。阳光都冷冷清清的。

正自一个人发呆，家里来人说是夫人给贞娘做新衣服。送来几匹缎子，有些好听的名字，虞美人，醉平湖，平沙秋雁，花开富贵，并蒂莲……其实样子也就是枚红色，桃红色，深红色，翠绿色，湖蓝色，天靛色，藕白色，金黄色，橘红色，淡紫色，深紫色。来人说各色齐备，这几个是时新的样子。给贞娘量过身，贞娘倒是奇怪哪个虞美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去那蓝底织出的暗花便是形态各异。每天穿起同一件衣服也不易眼烦，不仔细看的时候便不知是同一件衣服。便如天天穿上了新衣。并蒂莲也是暗花的。衣料上的彩素蝶似是蹁跹。

如此看来自黄道婆从台湾学来了新的纺织术，这锦缎丝绸花样翻新不断，更不易察觉。可怜“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贞娘随便捡了种颜色，虞美人和哪个藕白色的。来人不依，说是夫人有命，要给小姐做足了年前的衣服，小姐至少选个五六件吧。贞娘选了淡紫色，玫红色，翠绿色，橘黄色，还特意选了深紫给宛青做了件袍子，选了金色给桑柔。来人才算笑逐颜开的离去。

绣了几日花，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桑柔和贞娘商量今年重阳节怎么度过。若是开个菊花诗社怕是不可能有时机主持，何况杜家子女本就单薄，兄弟疏远，无人应和。若是登高赋诗，爹爹多半不会同意如此有伤大体的张狂行径。到时节只说去普救寺拜菩萨出去厮混一天半日的。

重阳那日，天刚雾蒙蒙，桑柔伺候贞娘洗罢脸，先用香粉净身后，用粉洗面，水和酒洗净（米酒），结绳绞脸，过后上羊脂素心膏，轻纱搽过，再上香粉，上胭脂，最后青黛描眉，朱唇一点。贞娘自己画了“惊翠眉”此眉初见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眉如翠羽，齿如含贝”司马相如《上林赋》也曾提及，江淹亦有失传的《翠眉赋》。有人赞“翠眉惊鹤壁”此眉不若远山含黛的妩媚，也不没有罥烟眉的三分愁闷，远远看去俊俏娇美，不失温润喜气。

贞娘脸型如满月，桃花含腮，杏眼无尘。高高的“惊鹄髻”1.人远远看去稳重大方。贞娘去前院请示夫人要去普救寺上香祈愿。夫人直夸贞娘生的福气，心肝宝贝的搂在怀里，问下因由让贴身丫鬟玉人随行伺候便准了。一行乘坐一顶蓝布软轿出了门。

重阳节盛行喝菊花酒，赏菊花，赏月，登高，逛庙会。刚出街，贞娘要下轿，主仆三人一路随行，路上酒旗飘飘，八方之客进进出出。行了一段桥头空地聚集了很多人，远远瞧见贴出“菊花诗社”两边对联只有上联“香色高洁不禁西风廋”

近前看清东道主是京都雅妓秦宝儿。若是可以题出秦姑娘满意的对联可以得些彩头。陪姑娘雅谈一晚。或赠金百两。于是为这噱头聚来了这堆人，看场面多半凑热闹，少半为那百金是书生，也有为秦姑娘倾国倾城并可怜的资容。至于为及姑娘高洁性情的多半是屁话。能在这扎堆并知道姑娘身份的前提下不可能有风餐露宿的士子。天下之理熙熙攘攘为名为利。

随之，一身穿天蓝低竹叶暗花的士子上前“小可倒有一联，愿博姑娘一笑”“公子高才，但讲无妨”侍女上前福了福身。士子回礼毕。“幽芳冰清挈带惜花魂”

秦宝儿撩开斗篷一条缝道“公子高才，对的工整，但不符合我的心境。赠金百两聊表情谊”士子还礼道谢，领金离去。

若是说到对账工整还好，可还要对的雅致符合心境，这种东西可以说是无根之水，没处说起。也难以立起标准。之后上去三五个衣着风雅的公子，书生，都对出了下联，秦宝儿却并不如意。

贞娘想这时节的草原正是草壮马肥。三五家牧民聚在草原上喝着咸咸的奶茶，姑娘小伙子骑在马背上悠扬的哼起情歌，看着千年不变的的羊儿，马儿在吃草，看着猎犬奔来跑去的撒欢，看着草青青，霞红红，天蓝蓝，云淡淡的草原上点缀的几座圆顶毡房。

傍晚姑娘小伙子跳起了篝火舞，悠扬的音乐沧桑的烂漫。丹枫带她去过一次。那时节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丹枫会说很多个民族的语言，哈萨克族，维族，蒙族，塔塔尔等。丹枫和他们仿佛是一体的。流线般的舞姿，映着篝火。热情的姑娘，小伙忘情的舞着。

玉人道“小姐，我们还要去上香，回去晚了怕夫人会怪罪。”

桑柔想想也是有道理，若是传出去说小姐未入宫前和青楼妓女厮混也不好。于是劝道“小姐我们到别处看看吧，这一处也呆腻了。”

贞娘回过神来，伴着玉人、桑柔朝普救寺而去。

常言道深山藏古寺，访仙需寻幽。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山脚，侧看可以看见普救寺的庙檐，正看只见山色苍翠含碧，树木风神摇曳。山虽不高，却钟灵毓秀，倒是个清净的去处。贞娘一行正准备上石阶，一青年道人道“无量寿佛，小道起手了。”

贞娘回礼道“无量寿佛，小女子回礼了”玉人上前布施了些碎银子。桑柔引着贞娘离去。玉人和桑柔一路上调笑，说这小道士挂单挂到佛门前，亏着小姐好心布施。桑柔也觉得好笑，他们嘻嘻哈哈的玩着贞娘稍稍不感烦闷。

进了山门，小沙弥引玉人前往方丈处言说是杜夫人的嫡亲闺女，大小姐前来礼佛。方丈便派了师兄惠恩禅师前来接待。

贞娘进了大雄宝殿。每个佛主都上了一炷香。回到正殿礼佛祈福。出了大雄宝殿，贞娘求了道第八八，中签，签词：

林为一虎在当门　须是有威不害人　

分明说是无防事　忧恼迟疑恐惊心　

惠恩禅师道“施主，欲求何事？”

玉人道“我家小姐当然是求姻缘。”

惠恩禅师道“阿弥陀佛，水中花月好，不若拈花一笑。”于是惠恩禅师讲了签词的由来：宋朝仁宗，包公为开封府府尹，庞洪为国丈(皇帝作女婿)陷将军狄青于狱中，包公求审此案，庞洪惊畏万分，多方阻拦，后案情大白证实庞洪诬陷，呈宋仁宗圣裁，又因皇戚被释。（2）

贞娘请了尊文殊菩萨。玉人按夫人的吩咐请了尊送子观音。看完佛牙，三人欲下山去，恰遇一道人。道长起手道“无量寿佛”

贞娘还礼道“无量寿佛”

道长道贞娘命格贵不可言，但事有波折，稍不仔细可能就跌入万丈深渊。要看面相，顺便起上一卦。贞娘笑了笑下山去了。

行至街上。恰遇“菊花诗社”在对诗。以菊花为题，但又不能够犯菊花二字，不限韵。抬头看见对联的下联“风情淡雅难抵东风破。”

玉人拉着贞娘衣袖轻声道“小姐，这是娼妓胡混的玩意，你可是大家闺秀，而天色已晚，夫人还等着小姐呢”

贞娘笑道“玉人，知道你好，我就进去题上一首。”

贞娘近案前题道《秋容小题》：

沈丛东篱隐清殇，虽枯不改自幽芳。

一夜新霜资贞秀，难逢有情人儿赏。

桑柔接过递给诗社，贞娘、玉人早出了人群。正自回家，贞娘仍不愿意坐轿子，嫌看不到外面景色。玉人怕夫人知道后责怪自己，求贞娘上轿。

此时，一人道“姑娘可是杜家小姐。”贞娘回头忽见一着木槿花长衫的男子，长方脸，丹凤眼。看不出年龄。贞娘正自怀疑刚刚此人是不是在与自己说话。欲转身离去，那人道“在下贺兰敏之，在杜家看过小姐跳舞。”贺兰敏之心下想，这个杜贞娘今天这身拒人千里的架势与那日所见的风情万种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千变万化在眼前却又不光彩炫目。恰如一缕香魂飘人间，无奈魂也渺渺，梦也茫茫。

贞娘施过一礼，男子道“可否赏脸喝杯茶？我知道有间雅阁还算清静。”贺兰敏之她可以当是不存在，可荷兰家她得罪的起么？别说是荷兰家，在杜府稍微是个人都比他们母女分位高。自己还好，父母亲人尚指望有朝一日圣恩荣宠泽陂杜家，倒不难为，母亲呢？她一辈子就只有贞娘一个女儿……贺兰敏之附耳道“还记得大漠落日两情相许么？”

贞娘很是一惊，大漠落日，两情相许。这些事情他是如何得知？那是他和丹枫私定终生的场景，他们看到过沙海，内心震撼，但愿此生肋下生双翼，随君直到天尽头，一千年一万年生生世世，踏遍红尘，走遍天涯无怨无悔。

那么强烈的感情，差点令贞娘想要疯掉。更震惊的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竟然是荷兰敏之。他可以信任么？自己是待选秀女，若有私情会牵连整个家族。他又怎么知道的？这么多疑问，一时贞娘还震撼的不能适应。

贺兰敏之吩咐玉人道“回去给你们夫人回说贺兰明珠请你家小姐教女红，晚些回去”玉人照实回去。贞娘不放心母亲，派了桑柔先回。

贺兰明珠是荷兰家的掌上明珠。淑妃的侄女，贺兰敏之的侄女。贺兰家族目前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长到十四五岁的样子，却生的“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3），性子倒是倔强。

若是信错了贺兰敏之，便会无端招来祸事，若是不信，心下放得下那个人么？贞娘随贺兰敏之而去。错与对交付给上苍吧。自己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早就放弃了所有的戒备，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安，和全部良心的责难。那一瞬间整个心沦陷在记忆里那抹夕阳里。所有的道德理想统统不存在了。

注释：（1）惊鹄髻：马缟《中华古今注》“魏宫人好画长眉，令作蛾眉，惊鹄髻”据传始于魏晋文帝宫中，发髻高高束起，若鸟飞起之状，隋唐时期流行。现有当时的壁画，陶俑。

（2）观音签：根据佛教经典，观音签有一百签和一百三十签两种。一百签起源于天竺寺的观音院，一百三十签则源自圆通寺。天竺寺分上、中、下三院，都以观音为本尊，因此本书以一百签为本，诠释众生众相。这一百签包括生老病死、祸福吉凶、成败得失、婚嫁得子、买卖盈亏、家产置业等。来自百度。

（3）王昌龄的《连昌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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