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23年深秋，吉林省城出了一件大新闻；国会众议院议员萧振瀛等人组织起来不足两个月的“民治促进会”被省长王树翰解散！萧振瀛本人被扣押！几天后，又传出消息，萧振瀛议员锒铛入狱！吉林省政界震动！工商界震动！虽不能说街谈巷议，可也是舆论哗然了。

刘哲私宅的客厅里，莫德惠等三、四人随便地散坐在几只沙发上，莫德惠手里拿着近日出版的《吉长日报》，用手敲点着说：

“敬舆兄，这，还有什么公理可讲？议员代民立言何错之有？他一省之长竟敢把议员关押起来，真是无视国家法统！”莫德惠气得双手发抖。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还是火烧眉毛顾眼前吧。”刘哲看着在座的各位，“各位都是仙阁的至亲好友，现在咱们就共同商议救援的事吧！”

另外两人都是“民治促进会”的会员，其中一位姓张，名其军，字步瀛，扶余长春岭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年轻英俊，倜傥风流。同萧振瀛既是同乡，又是姻亲，是他的堂妹夫。东渡日本留学学习法政归国后，初任吉林警察厅水上警署警官。因学识能力超人，被选为省议员。其内长兄回省组织“民治促进会”，他是首批会员之一。他知道大哥被扣押之后，连夜找到大哥的好友刘哲，这次聚会就是刘哲为救援萧振瀛安排的。

张其军首先发言：“莫柳老，敬公急朋友所难，其军由衷感激。鄙内长兄曾为省田赋局长，今为议员，在省内可说小有名气，而且又无越轨行为，王省长一怒之下，行如此下策，依在下愚见，未必能把他如何，但是咱们一定要找出理来，和他周折一番。然恐费时费事，迁延日久，造成骑虎难下的局面，鄙内兄可要吃苦了。其军窃想省内有名望人士，如莫柳老、敬公，还有陈议员，”他看了一下低头饮茶沉思的年在50岁上下的陈议员，“以情相动，效果可能更佳。”

“我俩同仙阁是肝胆相照的至交，自然要舍了老面子，同维宙兄（王树翰字）理论一番的。”莫德惠说道。

“只要二位当仁不让，王省长也不至于固执偏见的。”

刘哲接着张其军的话说：“步瀛既为仙阁至亲，又系会中人，且身为省议员，也自当出面说项才是。”

“我同陈议员自然责无旁贷。依在下之见，二位自找他理论，陈议员以私交另去拜访。其军我准备从另外一渠道，求见王省长。”

“步瀛有何‘另外渠道’？”

“其军现虽为省议员，然在东北军政界中，资历甚浅，就不同老先生们同行了。其军的另一渠道，说了请勿见笑。各位想必知道，其军少时，便立志编写一部记写本地乡土诸事的《扶余县志》，从东渡留学时起，便已着手。经过这些年努力，终于去岁脱稿。”

莫德惠说：“是的，听说你这些年公务之余，便闭门谢客，专事地方志书的编写，终于有成！为你们伯都讷地方，立了首功一件啊！可是此事——”

“此事正欲与晋见省长有关。去年底，蒙滨江道蔡道尹品山公为本志书题序。今年早些时候，蔡道尹同王省长谈到此事，这位省长雅意大发，提出即系本省张议员所纂，又是省内地方志书，我当为其题封，以示重视。此言迄今，不足一月，其军正欲藉此去见他，请他题封，便可顺便提及保释内兄之事。”

刘哲道：“如此甚好，我们分头去做吧！陈议员，务请竭尽全力，仙阁乃我吉林不可多得之人才，救其一难，功德无量啊！”

陈议员说：“我与维宙兄有同乡同窗之谊，且此番呼吁促进民治，在下与仙阁兄亦同为促进会之发起者，岂能坐视仙阁兄独罹其难！弟自尽力去办。此次只因仙阁乃‘民治促进会’首倡者，抨击又捎嫌激烈，伤及省长，维宙兄挟嫌报复，仙阁兄李代桃僵原成其必然矣！”

“是非曲直以后再议，眼下要紧的是迅速分头去办。”刘哲见陈议员也要领过，说起来话就长了，便以总结的口吻把话题止住。他看了看张其军又说道：“可是话说回来，如今社会风气，何官不贪？你是否就和贵亲家传个话，请‘孔方兄’出出面，必要时，也需要通通关节的。”

“此事其军也已想到，已派人回扶余布置了，纵岳父家一时拮据，我张家，增盛永韩家，俱是姻亲，万不能坐视的，请二位放心。”

几个人匆匆告别，各行其事去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周旋、打点，终于从省府传出令亲朋欢欣的消息，萧振瀛无罪开释！说是无罪，实际王树翰根本也定不出什么罪名，只是萧振瀛受了一个多月囹圄之苦罢了。

这天早晨，下了几天的小雪住了，风也停了，天气晴朗，白雪耀眼。吉林火车站前小广场，聚了一大堆人，有穿长袍的，有穿中山装的，也有穿军装的。人们三三五五地聚着说着话。这时，两辆四轮马拉客车，“咯嗒咯嗒”轧着石块马路，疾驰过来。人们“忽拉”地围了上去。萧振瀛身穿灰长衫，头带青呢礼帽，手里提一袖珍皮箱，从刚刚停稳的马车上跨下来。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也有些消瘦，可仍不失以前那翩翩风度，微笑着，和围上来送行的朋友们见礼。

莫德惠和刘哲今天都没有来车站送行。昨天这二位亲自从监禁地把他接出来，在刘家摆的压惊酒。席间谁也没有说以后的事，临了，刘哲握着他的手嘱咐他，不能消沉下去。李杜昨天见过面了，所以，来送别的除原“促进会”的朋友，便是几个军人。赵志福、周复礼以及孙三、小王等五、六个老部下围了上来。

“仙阁兄，”赵志福上前打个拱道，“兄弟我军务在身，复礼我们几个都不能陪你回去了。说实的，自那年离开扶余，一直总想着那个地方呢！再没去过，你回去见着傅先生等人给兄弟捎个好吧！”

“老团长大哥，”周复礼也上来拉住他的手说，“兄弟我不多说什么了，再造之恩，容当后报！您这次逢凶化吉，将来必有后福！我们大伙还等着大哥重振精神，干大事，有朝一日，还到大哥身边去干。”萧振瀛微笑着，丝毫也没有初出囹圄之人的猥琐和愁苦。

“各位，振瀛这次承蒙大伙关怀，我一并谢了！大家请回，咱们后会有期！”送行人各道再见。萧振瀛同大伙依依不舍地作了别。

第二天黄昏时分，萧振瀛等回到了老家，上上下下无不欢喜。

回到屋里，母亲谭氏掉了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萧国梃瞪眼望着儿子，苦辣酸甜一齐涌上来：

“外边要是不顺心就回来作买卖。”父亲给儿子安排了退路，并把家族人怕受牵连分家的事和儿子学了个大概。

“这几天大洼你柳妹夫来了两趟，很关心你的事呢！”母亲说道。

“啊，这个柳八，我还真怪想他的。”他说的这个柳八，就是妹妹桂芳的丈夫柳树堂。

“明天他要不来，打发人去给捎个信儿。”振瀛对父亲说。

“明天一准来，今儿个头晌就捎信去了。”父亲说。

大家都走了以后，文瑛详细地向丈夫介绍他出事以后家族的变化和人们的态度。振瀛对因此而分家的事没太往心里去，他认为树大分枝是理所当然，没有这事也该分开过了。

次日，天刚朦朦亮，振瀛在西场院练了一趟拳，这才又回到宅院。见爹爹正在清扫影壁后面那片空场，他走过去伸手要接父亲手中的扫帚，老人却说：

“你柳妹夫来了，骑马来的，在东头客厅里等你呢！”说完，又闷头去划拉那本来并不脏乱的庭院。

柳树堂在客厅里听到脚步声，急急迎了出来，拽着大哥的手，像不认识似的，神情严肃地上下打量着，说：“也没见瘦，没留下什么伤吧？”

振瀛哈哈大笑：“什么伤？不过囚禁了一个多月，也倒是好事，我心情平静地看了几本书。”

萧振瀛也反过来端详着柳树堂，还是剽悍威猛，黑红脸膛，高嗓门，一副乐观气魄。

“快进屋吧，数九寒天的，起大早跑几十里地，也够冷的了。”

“跑起来就热乎了。”说完二人进了屋。柳树堂**外边的大羊皮袄，二人靠案边坐下。振瀛扼要地向他介绍了事情的起因及经过。正谈之间，张其军来了，听说柳树堂已到半天，赶紧来到上客厅相见。

“九姐夫，听说你要拿20垧地赎大哥？够交情，柳八爷！”张其军半打趣半认真地说：

“啊呀，妹夫，你这念大书留外洋的可辛苦了。”柳树堂向妹夫开了火，“大哥的事我只是在家里干着急，使不上劲！这不多亏了你在省城嘛！”他也是半调侃半认真。张其军不善玩笑，不料一句“柳八爷”引出他这么多话来，赶紧把话题拉入了正道：“其实你们在家不知道事情的进程，比我们还急。”

“大哥回来，大家都放心了。人生嘛，沉沉浮浮，这不算什么。”柳树堂既像安慰，也像感慨，摇着头说：

“可也是的，现在全国上下都这么乱糟糟的，一个省长竟敢以莫须有的罪名监禁一个议员，真是法理难容。哪有什么法，什么理呀，有枪有权就有理！”张其军想起来仍愤愤不平，虽然安慰别人，他自己的情绪更大。

“事情已经过去，不再谈它了。往后还得挺起胸来干。”萧振瀛心态倒是很平和。

“这国家上边也乱，下边也乱，我看真得出几个李闯王、洪秀全式的人物把他们给收拾了，再像义和团那样把洋鬼子撵出去，老百姓就安宁了。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就算一份儿！”柳树堂还没从气愤中缓过来，声色俱厉地说。

“现在还不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南方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正轰轰烈烈，我看这就是中国明日之希望所在，不得人心的政府肯定长远不了。”

“大哥，那你将来的打算——”张其军问了一句。

“省里的‘民治’活动，是偃旗息鼓了，议会呢，我看也没大意思。这回去北京看看，不能抱怨报国无门，为国效命还是会有路的。”萧振瀛对自己的前途是没门路、有信心。但事业还是要做，于是携带妻子又回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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