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缘”是尖沙咀的一家装修颇为别致小餐馆，以祖传的海鲜烹饪手艺享誉全港，然而这家餐馆很有特点，它不像其他餐馆一样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可以通宵营业甚至将招牌铺向世界每个角落，餐馆的掌柜定下一个规矩：每天只提供五十桌菜肴，永不加桌。因而很多人不得不提前一个星期才能预定在餐馆的座位。

每个周末的晚上秉坤都会带我来这里品尝美食，看得出他跟餐馆的老板很熟，他叫老板水叔，每次我们来的时候老板都会很开心地撂下其他的客人过来跟秉坤打招呼，而且还特意打破自己的规矩：只要秉坤过来，店里当天会做五十一桌菜肴，多余的一桌和一个固定的座位是留给秉坤的。秉坤说我们在订婚前也经常来这里吃饭，那时候我喜欢吃这里的油焖大虾和大闸蟹，喜欢吃水叔做的青口和耗仔饼。

我和秉坤的再次光顾，让水叔很开心，他吩咐其他店员照顾好客人，然后朝我们走来，拍了拍秉坤的肩：“阿坤啊，又带女朋友过来吃饭？”

“是啊，又给水叔添麻烦了。”秉坤笑着拍拍水叔的肩，“还这么硬朗！看来我们还得给水叔再添上几十年的麻烦了！”说完他跟水叔都哈哈大笑起来。

水叔边引我们进厢房边叹道：“唉，不服老不行啊，这几天感觉身子骨大不如以前了，做事都特别费力。”然后看了我和秉坤一眼，笑道，“不过肯定能熬到你俩结婚生胖小子！阿坤，水叔可是跟你说好了啊，你孩子的满月酒一定要在我这里摆，我要亲自下厨啊！”

我被他说得一阵脸红，拉着秉坤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秉坤看了看我，伸手搂了搂我的肩，然后爽朗地笑道：“到时候我还要跟水叔你一块儿下厨！”

水叔听完很开心，一直重复着：“好！好！”

坐下后，水叔出去通知厨房备菜，留我和秉坤在厢房聊天。秉坤执起我的手，只是一直含笑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打开话题：“你跟水叔很熟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秉坤仔细想了想，思忖一会儿，然后回答：“我们认识有三十年了吧。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儿，我跟我父亲在附近钓鱼的时候走散了，当时水叔在这里开店，我走到这家店，哭着说找不到爸爸，那时候都是晚上了，水叔和水婶把我领进屋，还给我做了一顿吃的，也不知道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他们的东西确实很好吃，那顿饭我吃的特别香。我在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水叔撂下店里的生意就带着我去找爸爸，爸爸不见了我之后急疯了，派了很多人出去找我，当水叔把我带到他跟前的时候爸爸出于感激给了他一笔钱，但是他没有要，说举手之劳不能收钱。回家后我跟爸爸说，水叔家的饭菜可好吃了，比家里的佣人做的饭菜好吃一百倍，后来爸爸就出一笔钱入股水叔的餐馆，我经常来这里吃饭跟水叔学做菜。”

我听完后感慨地说道：“水叔真是个好人。”

“是啊，我父亲也一直说他老实本分很难得，水叔夫妇俩一直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可惜，前几年水婶因病去世了，水叔此后就越发苍老了，儿女都在国外工作，他一个人怪可怜的。我上大学以后很少有机会过来，工作后更没机会了，自从水婶死后我就经常跟你一起过来看看水叔。”秉坤说着说着便黯然神伤。

我握紧他的手，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我们每个星期都过来看水叔，他不会孤独的。”

秉坤抬头看着我的脸，笑，然后突然挑挑眉：“要是有三个人一起来，他就更开心。”然后伸手搂过我的腰，长着密密的胡渣的下巴蹭在我光滑的脸颊上，“刚刚你也听到了，水叔打算跟我一起下厨为我们的宝宝做满月酒呢。”

我的脸“刷”地红了，轻啐了他一口，轻嗔道：“在外面给我正经点儿！”而自己却已经感觉到脸上的灼烫。

秉坤哈哈大笑，将我松开，不再跟我开玩笑。他靠在椅子上松了松领带，解开领口的扣子，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却在我的杯子里添上一杯茶。他每天工作完都会异常的疲惫，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扯掉领带解开衬衫的扣子倒杯酒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看来他上午的会议开得很累很不顺利，不然他不会这么疲惫。

“我也要喝酒。”我推开面前的茶，看他喝酒我也有点眼馋，我都不知道那金黄的液体到嘴里是什么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像可口可乐一般刺激喉咙。

“你不能喝！”他丝毫不理会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杯子的那双楚楚可怜的眼，断然拒绝。

“为什么每次就你可以喝酒？”我不满地嘟着嘴。每次他在家一个人喝酒时从不让我碰酒杯，被我烦得不行就告诉我我身体还没康复，喝酒伤身。现在我身体康复了，为什么我还不能喝？

秉坤看我不开心了，便放下酒杯，亲了亲我的脸哄我：“宝贝，你答应了我要帮我生个宝宝的，怀孕前和怀孕期间是不能过度饮酒的。听话，我等会儿让水叔给你榨哈密瓜汁好不好？”

“不能过度饮酒，并不是说不能饮酒。我尝一下好不好？只尝一下下。”我央求道。记忆中没有酒的味道，每次看他拿着酒杯皱着眉一个人饮着那黄黄的液体，我就很想知道那液体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他总那么迷恋它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愿意跟它相伴，而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

秉坤皱了皱眉，脸沉了下去，那一刻我的心突然紧了下，我开始后悔自己说出的话。秉坤双眼犀利地看着我，很久，他才缓缓开口：“我不喜欢看你喝酒！”我头一次，听到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冰冷，在面对我的时候。

他骤降的态度让我手足无措，而那冰冷的语气中我似乎感觉到一丝嫌恶，头一次，在面对他的时候我的手心竟然被冷汗浸湿，惊慌，外加那种熟悉的不安。我慌乱地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的脸。那一刻我很恨自己提了让他不开心的话题，他从来没跟我真正生过气，而这次，我能感觉到他内心底的愠怒。

正在这时，水叔端着他亲自做的大闸蟹吆喝着进来了，“大闸蟹嘞！快来尝尝，刚起锅！”他的吆喝打破了厢房的死寂，秉坤脸上的神情缓了缓，恢复刚进来时的兴高采烈，一边称赞水叔的厨艺一边招呼我尝尝水叔这回的大闸蟹。

水叔笑呵呵地说道：“我去再弄几个菜，你们先吃着！留着肚子尝我后面的那几道菜啊！”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出了厢房。

秉坤冲我笑了笑，说：“好了，咱们吃饭，吃完了送你回家。”他兀自捡了一只大闸蟹在自己盘子里，还是跟以往那样细心地打开蟹壳，将蟹肉和蟹黄取出整整齐齐地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

我坐在位置上失神，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反应过来。

秉坤看我不曾动盘子里的食物，笑道：“发什么呆啊？赶紧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然后将叉子塞进我的手中，那一刻，他碰到我的手掌，有细细密密的汗珠，而食指，却冰凉刺骨。他愣住。沉默了大约三秒钟，他缓了缓口气，轻声问，“生我的气了？”他握着我的双手，**的，将它们保护在他宽厚的手掌中，双眼中隐约有一丝歉疚。

雾气漫过我的双眼，我透过一层朦胧看着他的眼，轻声问：“你不让我去孤儿院，不让我去以前工作的幼儿园，不让我喝酒，不让我开车，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提到这些话题你都那么敏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我突然哽咽住，“我一直感觉这些事跟我那场事故有关，我知道你想保护我，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是你让我知道事情的本末好不好？”两颗大大的泪珠从我眼中滑落，砸在他握着我手掌的手上，不是因为他无缘由的愠怒让我委屈，而是我越来越发现他有太多的事瞒着我，他一个人藏在心里，一个人饮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酒，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情绪失落的时候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心疼、不安。

秉坤愣在原处，一动不动。他深邃的眼底深处，我能看到一丝伤痛和愧疚，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埋藏得很深，很深，尤其是在面对我的时候。

过了会儿，秉坤缓了缓室内的气氛，然后叹了口气：“对不起，宝儿，关于你以前的记忆，我不该瞒你。我本以为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你忘了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既然你一直这么执着地要寻求答案，我想我也不应该再瞒着你。”他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我们订婚不久你就怀孕了，本来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幸福，可是有一天你的一位同事跟你说，她逛街的时候看到我跟一个年轻孕妇在公共场合举止亲昵，你当时很生气，回来后质问我，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相信。你同事给你看过我抱那名孕妇上车时的照片。其实事情原本是那名孕妇在商场跌倒，我经过的时候下车扶起她，并送她去医院，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你当时不听我的解释，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然后你搬回孤儿院躲避我。你觉得我背叛了你，每天跟朋友在外面喝很多酒，经常喝得大醉，过了没几天，我深夜接到你的电话，你哭着说肚子痛，你说我们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之后便晕了过去。我发了疯似的往孤儿院赶，当我赶到的时候，你晕倒在床脚边，下身流了很多血。后来医生告诉我，你过度饮酒，加上一度情绪低迷，身体对胎儿产生了排斥，宝宝流走了。”秉坤的表情很悲痛，声音开始沙哑，“你住院期间我终于让人找到了那名孕妇，她出来澄清一切并向你道歉，我本是想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可你当时精神几近崩溃，你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我们的宝宝。你出院后不久，调理期间你不顾佣人的阻拦执意要去登山散心，当时我在外面出差，当我听说你登山过程中不小心坠入了山崖时我连夜飞回了香港。你在医院抢救的那段时间，我很恨我自己，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接二连三遭受意外，医院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我当时在你床边祈求上天，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会倾尽我的一切去补偿你，这辈子都要好好保护你不再让你受一丁点伤害。上天待我不薄，真的把你换给了我，在你醒来的那一刻，我得知你失忆了，我想这是上天的意思，不想让你记着以前不开心的事。所以从那以后，我不让你接触跟孤儿院、幼儿园、酒精有关的一切，我只是担心你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我担心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再次离开我。”

我像一尊雕像般愣在原处，那滚落的泪珠儿如同亲泼洒而出的大珠小珠般清脆地散落。原来我曾经怀过我跟他的孩子，原来我因为自己的任性和骄纵亲手害死了那属于我们的孩子，原来他在给我描绘的浪漫爱情生活背后一直为我承受着那么多痛苦，原来我一直欠他的，却又一直在伤害他。“对不起，我……”我痛哭失声，哽咽不能语，一声“对不起”，又何以弥补我给他所有的痛。

秉坤吻着我的发丝，然后帮我拭去脸上的泪珠，温柔地说道：“傻丫头，我也有责任，是我没能照顾好你。”然后他认真地看着我，“答应我，任何时候，都要相信我，好不好？在这个世上我唯一怕的，就是你误解我然后离我而去。”

我拼命地点头，泪水湿透他的衣襟：“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误会你，再也不会。”我永远都不要再误会他、伤害他，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他被人误解受一丁点委屈，我不愿。

秉坤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吻了我的额头，温情地说道：“那，别哭了好不好？等会儿水叔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把眼泪擦了准备吃饭！”

我闻言赶紧尴尬地拿纸巾擦去脸上的泪水，怕被水叔撞见我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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