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周至柔想，如果没有那次安阳之旅，也许她和许慕予之间，不过是两条异面直线，连平行线都算不上，就在那张办公桌前，他们才有最近的物理距离，但出了文化研究室的门，便兀自地向各自的生命航道茫茫地奔去。你有你的旅标，我有我的方向。

多年后，周至柔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那天的快到下班时间，突然他桌边的电话响起来，就听见他在接电话：“哦，现场发现青铜鼎？太好了……不用准备，我们今天就出发，明天一早赶到现场。”挂掉电话后，许慕予一脸兴奋，对她说：“小周，我们现在就去西站，河南文物局来电话了，安阳警方接到群众举报，抓获了一批盗墓分子，现场缴获了一批珍贵文物，其中有一批青铜鼎。初步判定是商周时代的。我们马上赶去安阳市。唉，太好了啊，这真是……太好”。

周至柔心想，我是研究魏晋文学的，就算跨学科也只能跨到魏晋文化研究，怎么一下子跑到商周去了，但又不好这样直接地拒绝，只是说：“许老师，我只是对魏晋时期稍微熟悉些，商周文化我不懂……”许慕予不由置辩地说：“三代是文化之源，不了解我们的源头，任何研究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文化是文学的母体，上古文字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不懂古文字，不懂文化，何谈研究古典文学？我不知道苏教授是如何教导你们的？你们的学术素养何在？你们华恩大学的学术研究走的是怎样一种野路子？”给他一顿抢白，周至柔顿觉惭愧万分，觉得自己给他抢白几句也就罢了，连带导师和母校也遭人奚落，不免有些气恼，也怪他太不近人情，心想，这种怪人，应该让他一个人在研究室闷死。她想，无论如何得找导师和程敬宜院长说说，换个研究室。

许慕予把票递给周至柔的时候，周至柔有些吃惊和尴尬，原来买的是软卧。软卧意味着他们将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呆上十来个小时，周至柔想平日里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即便面对面，背后总有一个大空间可供进退，而今突然距离被压缩到一二平米，周至柔顿觉得有一种压迫感，她从来没有与一个不大熟悉的陌生男人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单独呆上十几个小时。许慕予仿佛看出她的疑惧，告诉她，这趟经过安阳的慢车，途经的小站太多，人多且杂，他带的箱子里有很多珍贵的善本文献，万一箱子被人偷了，损失将不可估量，软卧相对比较安全。听他这样一解释，周至柔内心坦然了许多。

他们俩都只买到了上铺，下铺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大约是累了，渐渐鼾声想起。周至柔看着对面的许慕予，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其实，算来他也长得不难看，如果不是每天一副冷淡的嘴脸的话，她甚至觉得他有中年男人所独有的美，成熟，内敛，举止优雅。尤其是他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水晶珠子颗颗散落在玉盘上，铿锵有力而又温婉有致。他原本是江浙人，到北方近二十年了，语音渐渐北方化了，然而江南士人血脉里的温婉，依然从语音里丝丝散发出来。以致使周至柔听到他的声音就想起江南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日子。中间一条窄窄过道的距离给夜色填满，周至柔甚至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周至柔甚至想，如果没有这过道，这就算同床共枕了么？想道这里，心仿佛被静电击过一般，不自觉一动，她暗觉自己的无耻。好歹她也是一个守身如玉的规矩的女子，虽然博士期间，周围人恋爱，同居，然而这些仿佛都与她无缘，她甚至觉得，很多人，不过是为着恋爱而恋爱，或者，寻找一个物质的依托，甚至还有的就是最原始的本能的驱使。但她绝不。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和她的生命能共振的男人，寻找那个可以和她灵魂贴着灵魂跳舞的男人，能进入一个女人**，是只要没有生理缺陷的男人都能做到的事情，然而能进入一个像她这样不沉溺于物质带着几分柏拉图式样的人类理想和情爱理想的女人的灵魂的，这么多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她依然没遇到。她看着他脱掉外套，掀开被子睡觉的情形，这些私密的动作，为着密闭的空间陡增了几许暧昧。她甚至想，如果这个时候，他的手如果横过来，拥她入怀，在这夜色的掩盖下，她一定不会十分拒绝。这么些年来，她遗忘了多年的身体，似乎在一刹间复活，她突然觉得，她的性别意识一个激灵似的全苏醒过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全不安分起来，她们渴望一个宽阔的胸膛给她们以温暖，渴望一个男人的双手缓缓的抚mo，而这个男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她甚至狂野地想，如果，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她一定会抛开所有的一切，一定闯入他的生命，凭借她独有的生命热情，她一定能将他生命中所有的冰全部融掉，将他重新还原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而又充满欲望的人。她不相信，一个冰冷的青铜鼎，从历史深处走来，也许它曾经见证过那些鲜活的生命，带着远古人生命的气息，使他着迷，但她决不相信，它能够胜过她真实的**，胜过她火焰一样热烈的生命**。突然有了这些狂野的想法，于是夜晚便变得漫长而难熬，她慢慢回想起他们日日相对的日子。他每天翻着那些从钟鼎上拓下来的铭文，十分专注，这些专注从前看起来，觉得冷漠而僵硬，现在全都变得合理而温暖，他如此用心，证明他至少有一个热烈的心，那种热烈，与她对生命和理想的热情其实本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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