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郑晓梅又照例来周至柔的宿舍来倾诉她的婚前烦恼和婚前恐惧。这次她倾诉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周至柔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黄亚美。周至柔想,世界上毒的箭,大概是平日最好的朋友在你最不防备的时候射来的冷箭,一箭封喉。周至柔不曾想到黄亚美也兴致盎然地帮郑晓梅参考她的婚纱,帮她出主意怎么揣摩男友的心思,怎样在同居之后,牢牢地抓住这个男人。周至柔进退不得。如果出去,则她表明退让,是逃避,显然证明她依然放不下一个要跟别的女人结婚了的男人,徒为这个男人加分,且助长郑晓梅的得意之情;不动,则必须忍受这个女人故作夸张的外溢的幸福感,忍受她们喋喋不休的饶舌。周至柔内心冷到冰点,她怎么也想不到,黄亚美会在这个时刻倒戈。
在她们兴致勃勃地谋划之时,明依凌进来了,周至柔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冲着明依凌挥着手中的信,大声说:“依凌,文津大学研招办来信了,说考虑到非典,不用复试了,直接发通知书……”明依凌也替周至柔高兴:“是吗?至柔,太好了啊,这下你不用担心了,你本来就考了四百多分,复不复试,有什么区别……”周至柔觉察,在她和明依凌谈论之间,那边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郑晓梅匆匆地跟黄亚美道别,然后讪讪地跟明依凌和周至柔打招呼,快速地出了门。多年后,周至柔想起那一幕,只觉得自己很不厚道,虽然是别人不厚道在前,但射手座女子宁可他人负我也不负他人的个性,让她还是满含歉意,对郑晓梅,她只觉得胜之不武,因为她知道郑晓梅只考了200多分,她从来没打算用成绩来跟别人较量,她只希望以她这个人本身,她的个性,她的品性,她的理想来获得别人的认可;对于黄亚美,则更充满内疚,因为她是知道黄亚美内心的苦楚,她深深爱着的那个男孩,已经远远超过了南京大学古典文学的分数线,而黄亚美虽然过国家线,却离所报考的学校的最低线还差几分。这几分从此就改变了一个跟她一样来自普通家庭一样寒窗苦读的女孩的命运,也为她和那个男孩之前还未曾言明的爱情匆匆画上了休止符,尤其是后来,黄亚美告诉周至柔,当她在她极无助苦闷的时候鼓起勇气主动去找他,问他该怎么办的时候,男孩淡淡地告诉她,再考一年的风险太大,不如找一份工作,在小城衣食无忧地过上一辈子,对一个女孩来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她知道,他这是为他们俩的未来判了死刑。
像古典小说里的寒门才子,一旦及第,就觉得自己已然人中龙凤,完全变了嘴脸。黄亚美倾心的那个男孩叫张耀武,如今已然是南京某大学的教授了,找了一个小他一轮的老婆,是该校某教授的掌上明珠,小日子过得日渐风生水起。偶尔也跟周至柔联系,所聊内容不外是哪个外国学者委托他译书,为证明真伪,还附上委托书的扫描件;或者以在哪个CSSCI级别或者权威期刊诸如《文学评论》、《文学遗产》发表学术文章而自矜;或者汇报最近又申报了教育部或国家社科基金,或者聘请了某著名学者来他们学校讲学,连校长大人都对他侧目。周至柔想起从前在那个小城念书的时候,他从来就没有进入前六名,虽然他是以全系最高分进来的,但无论是文艺学,写作,还是他自已以为是强项的古典文学,他从来就没有考过周至柔。然而他也最服周至柔,因为周至柔每次都以裸考分高居班级之首,而对其他人靠争当学生会干部、班干部之类加分跻身前六名获得奖学金的人嗤之以鼻。
因为同出身寒门,同样一路磕磕绊绊走来,过程比别人多了几分曲折回环,周至柔也理解他那份倾诉的愿望,所以一般都很真诚地祝贺他,为他的成绩欢欣,他来自鄂西北山区的京山,他曾经给周至柔发过他带着破草帽赤脚站在山地上劳作的照片,他苍颜白发的年迈父母,一大堆衣着褴褛的弟妹,让人看了心酸不已。一个山里娃在南京这个六朝古都混得人模狗样,风生水起,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为此,他选择了轻装上阵,也为此,他借力打力,并顺利实现了自己的青云之志向。曾经,周至柔对于他辜负黄亚美却始终耿耿于怀,然而,已经嫁为商**的黄亚美在生活日渐美满后,幸福指数渐高,曾经的痛苦也慢慢地被幸福兑淡了,说她其实应该感谢张耀武,没有他的决绝,她绝不会这样孤注一掷地只身去江浙沿海,如今跟爱人打理一家服装外贸公司,黄亚美说,其实他是对的,本质上,我跟他不是一类人,他很早就看出来,这点,我佩服他,他是个有自己的独立追求的人,我还是很佩服他。连黄亚美也原谅了他,在周至柔面前直说他的好,她实在找不到责怪他的理由。
后来张耀武告诉周至柔,其实,你知道吗?那时,无论是我还是孙墨云或者是赵林,其实最终在意的都是同一个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周至柔给他的QQ发送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问,谁?张耀武好久没有回答,后来才发来一个字,你。周至柔只觉得头颅一阵轰响,怎么可能?孙墨云,那个告诉她他和她不过是两条平行线、迅速地和别的女孩同居、终日在校园里和郑晓梅如胶似漆、在教室上课卿卿我我以致老师都看不下去并且还准备一毕业就结婚的孙墨云?还有赵林,那个拽拽的、叛逆的、父亲是某煤矿的老总但自身从不以“小开”自矜有些古道热肠的赵林?周至柔那时候就知道他不是纨绔子弟,因为他热心公益。然而一大帮哥们跟他招摇过市,总让她对他敬而远之。那时候,周至柔总跟明依凌形影不离,而赵林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在她们屁股后。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赵林总是每周末顾莹卧谈会上的主题,也是对面寝室那个飞扬跋扈的富家女的暗恋对象。她们总在宿舍里穷形极相地背后奚落那个向赵林表白而惨遭赵林拒绝而伤心欲绝的女生钟敏。
周至柔后来告诉明依凌:“以后咱们离赵林远点,免得生是非。”明依凌不服气:“凭什么啊?赵林又不是她们的专属?稀奇,再说我跟赵林又没有什么,他不是我中意的那盘菜,可笑,她们以为自己喜欢吃荤,别人就一定要跟她抢肉?”周至柔知道明依凌的底气来自她的率真无畏,但是在她们那些人看来,她是因为她家在省城,且姐姐、姐夫以及哥哥或者是大学教授,或者是政府机关干部所以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所以她们都对明依凌有一种无端的畏惧,小城长大的人,对权势者的那种怯和对弱势群体的那种骄是她们性格的两极。她们不敢对明依凌怎样,但未必就不敢对她周至柔。倒不是出于害怕,只是不想生事端,她一心只想考研,去追求一种自由的生存境界,的确没有必要在向上的艰难历程中横生枝节。快毕业的某天,周至柔和明依凌在宿舍里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明依凌似乎漫不经心地又提起赵林,说:“至柔,你知道赵林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吗?”周至柔说:“当然是李笑晗了”,“怎么可能?你以为每个人都喜欢班花吗?”,“那就是陈倩了,我去图书馆的时候,经常碰到他们不是经常一起去看电影、跳舞”,“陈倩跟班上每一个男生都跳过舞、看过电影。”周至柔无言以对,说“可能是顾莹吧?这几天顾莹不是说赵林还去她家了吗?”明依凌有些不屑:“赵林不会喜欢她的,这些毫无疑问。”周至柔于是说“那就是你了啊,我看他喜欢跟在你屁股后。”明依凌高声地“我早就说了,他不是我的那盘菜,我也不对他的胃口。”周至柔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明依凌说:“他其实喜欢另一个人。算了,不说了。”看着明依凌欲言却止的神情,其实周至柔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然而,周至柔早下定决定,不再横生枝节,一个孙墨云已经让她乱了人生的阵脚,狼狈不堪。后来,她看到赵林在她面前走过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佯装没看到她时还是多少有些内疚,或者说是一种凄然。
她那样无端地把自己跟赵林分成两类人,对他敬而远之,对赵林多少有些不公平。就像孙墨云因为她的成绩和才华而无端与她陌路一样,同样不是她自己的错。他不能选择他的出身,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形貌,更不能让那些女生不爱慕他不主动搭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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