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的丧事在我的一再要求和皇伯伯的特别恩典下，前前后后办了有半个多月之长；隆隆重重，简直是浩浩荡荡地抬着阿玛出了北京城。但是，他这些儿女中，竟没有一个子女能送他直到最后的长眠处，再接着守上几年的孝——哥哥们不愿去；我愿去，皇伯伯却不准。

他背手而立，始终留给我一个背影。“巧慧，回去给你主子收拾东西，伺候她即日就搬到宫里来。”

“是……”巧慧又如何敢违令，也不管我同不同意。

“我不去！”立在门口，入夏的风也觉得寒冷，“阿玛尸骨未寒，承欢不能丢下他！皇伯伯不许承欢守孝也罢，承欢至少要留在怡亲王府呀……”

“你阿玛已逝，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皇伯伯转过身来，脸上寒意颇重，讲话也冰冰冷冷，举手投足间是完全的不容置疑。

“这里是阿玛的王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懂得这么简单的道理，“这里有阿玛的影子……皇伯伯，承欢求求您，让承欢留在这里吧！求求您了！”

扑通跪下，身子全伏在冰凉的地上；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求他。

“承欢，起来。”好硬的口气，全然不同往日皇伯伯对侄女的宠溺。横下一条心，我狠狠地给他一再叩首：“承欢没有额娘，没有姑姑，承欢不能再没有了阿玛！”

他猝然地回头瞪我——突然暴跳如雷，指着我大声地吼道：“不要提那个人！朕不许你提她！”

我惶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他慢慢瘫坐在地上；面色是令人揪心的惨白，眉宇间不见英气，全是颓然的自责和伤悲。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慌忙地跪着爬到他身边：“皇伯伯？皇伯伯你怎么了？”

他被我摇着，眼神都是木木的，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

“对不起，”我抱住他一只手臂，“是承欢的错，承欢知错了，皇伯伯——皇伯伯不可以有事的！”

片刻，他平复了不少，抬头看我，笑容间又有了往日一点和蔼：“没关系，皇伯伯没事儿……皇伯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是指姑姑吗？“是……因为承欢……说了……”

“不是。”他抚mo着我的辫子，“皇伯伯不怪承欢，也不能怪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低声地、快速地说，“承欢会跟皇伯伯进宫的。”

他诧异望我，眼神里终于归于平静；我揽住他一条手臂，徒劳的想把他拉起来，可他就像个孩子，赖在地上不愿意动弹。索性瘫坐下来，折皱了两个人的袍子，想了想，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伯伯为什么不让我留在怡亲王府？”

“问得好，”皇伯伯把辫子甩到胸前，牵着辫梢玩弄起来，“承欢，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你一定要留在这里？”

“这里是阿玛的家，是承欢的家啊。”

“你以为，你阿玛死后，这儿还是你的家吗？”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叫我心里有些虚了，“怎么不是……”

“当然不是。”他说，“你从小生长在宫里，这几年才回到怡亲王府邸。平日里仗着十三弟的宠爱，你的兄弟们才不至于排挤你……你也知道，你生身额娘不是十三弟的任何一个福晋。按理说，你身上只有一半的血和他们是一样的。十三弟不在了，你如何能肯定你那些封王拜相的兄弟们善待你呢？”

“皇伯伯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你必须搬回宫里来。”他凝望着自己的辫梢，“……很久以前，她总是玩弄朕的辫子。她离开之后，朕就不许任何人动朕……我是在保护自己，承欢，我答应过你阿玛，我一定要保护你。”

我有一点错愕。

原来他们平日里的细语调笑都是摆出来的样子，因为阿玛对我特别的宠爱。

原来一旦阿玛不在了，哥哥就不再是哥哥，姐姐也不再是姐姐；还有阿玛的福晋们，本来我还顾不上注意，这半个月来她们都不再多理睬我半分。

果然，人一走，茶就凉！

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好残酷！我原先以为，这世上仅仅是不再有可以真心爱我、疼我，让我全心依靠的亲人，竟然连能容下我的人都没有了！

“回去再检查一下，要是都准备好了……”

“承欢明白了。”我咬着下唇说，“我今晚就动身……”

“不。明早朕会派人来接你进宫。”皇伯伯扶着我站起身来，除了动作不大利落，倒也没有大碍。

“为什么？”声音僵硬极了。一时着急，竟然乱了礼数。

“……除了巧慧，别人你不要多带……”皇伯伯并不理会，只低低地嘱咐着，“朕会重新给你一个家的。”

“……是。”我亦低低地应了一句，心里是说不出来的乱。

每日的早晨还是些许微凉，淡淡的阳光隔着菱花格子窗飘散进来。

我已经醒了，木然地躺在**，望着屋顶。

那些细致的雕花，虽不如皇宫精美，但都是我一个一个看着雕上去的。

按说，十岁前，姑姑带着我，一直住在宫里；再次回去应该倍感亲切才对，为什么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是因为姑姑曾经说过，这世上最奢华的地方，就是最可怕的地方；而这皇宫，就是这世上最奢华的地方？还是……

对了，那些雕花，那一日我还跟阿玛撒娇，要他抱起我来一一摸过；他身子羸弱，连连**，还是坚持着没有把我放下来。

可惜，物还是，人已非……

巧慧打了帘子进来，见我出神，轻声唤道：“格格醒了罢，要不要让奴才进来伺候？”

我撑起身子，摇了摇头，掀开锦被坐起；巧慧上前一步服稳了我，“格格，已经不早了，是该快些了。”

我轻轻地问道：“圣上那里来人了吗？”

“只刚刚来了个传话的公公，说派的人一会儿就到。奴才担心迟了，才进来看看。”

“传话的？”巧慧扶着我起身，在大铜镜前为我更衣。我一面任她摆弄着，一面问，“说的什么？”

“万岁爷说，要格格一会儿悄悄地走，不必嫡福晋他们去送……还有，偷偷进宫，只能走闹市，所以要格格一定小心，记着带好面纱。”巧慧答道。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东西收拾好了？”

“方才已经叫传话的公公捎回去了。”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害怕；我一把抓住巧慧拿着簪子的手，“巧慧姐姐，我不想去！我想留在这里陪阿玛！”

她阮声细语地安慰道：“格格又多心了不是？这会子格格进了宫，有皇上保护着，不会受欺负的；相反，留在这里，嫡福晋他们难免给气受。格格怕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懊恼极了，“我只知道那是个陌生的地方。从前还有姑姑照顾我，现在也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巧慧一愣，随即低下了头。我有些恍然，“巧慧姐姐……”

“奴才没事，”她拿起一旁的绸衣，轻轻披在我身上，“格格可知道，当年二小姐也是巧慧伺候的呢？”

“知道，”我点点头，“姑姑提起过，你又聪明又伶俐。”

“格格谬赞了。其实，二小姐刚刚来到夫人那里时，性子又烈又急，总是做错事情，可是奴才一样能把她伺候的很好，后来二小姐进了宫，才能怡然自处，如鱼得水。所以格格不要担心，有巧慧呢。巧慧会好好的照顾格格的。”

说完，她笑了。我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倘若真的沾惹上祸事，莫说是她，皇伯伯都未必保得住我，但是心里还是轻松了很多。

也是我矫情了，哪里就那么多祸事呢？我若不招惹，就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了吧。皇伯伯说得对，怡亲王府恐怕不会再有我容身之所，天下之大，偏偏愿意收留我的，就是我最不愿意回去的皇宫啊。

那么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去闯一闯吧。

巧慧花了好一会儿帮我梳洗打扮。末了，又帮我带上面纱。初夏的清晨凉爽适宜，可我却觉得无所适从。任凭巧慧扶着我走向王府偏门口停着的那辆马车。

马车前站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人，身量高挑，眉目暗藏利气，细看之下也不过弱冠之年。他向我恭敬地作了个揖：“末将禁军参将索何铭，特来接格格进宫。”他太年轻了，可是全身散发出来的是跟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气势。

我点头。他回身牵马，根本不再看我们一眼：“格格请。”

巧慧为我打起帘子，我们先后钻进马车里。

帘子刚放下，车身一震，那个什么参将又冷淡地说：“委屈格格了，”

我答：“哪里，有劳将军了。”

他顿了顿，说：“末将惶恐。”

马儿嘚嘚地奔跑起来，怡亲王府在我身边飞快的擦过去。回头遥望，只剩下飞檐脊角，青瓦粉砖模糊一片，迎面的风儿吹痛我的眼睛，又望时却再也看不清了。

再也看不清了，也再也回不去了。

死命地咬紧了下唇。对不起，阿玛，对不起。

奔驰的马车载着我飞向皇宫，身边只剩下握着我的手的巧慧。那种从心底滋生的哀凉可怕的笼罩了我，我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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