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毛坯房在风雨的侵蚀下有些扭曲,像面目不堪的赖三。墙上挂着一副毛笔刷写的字联:城中有村,村里有城,村外现代化,村里脏乱差。
金灿灿的边幅晃得我眼睛生疼。或许苍坡在温州看来只是一个该夷平等待开发的村落,但又何苦骂他脏。
为了南子的户口我跑了十一趟村委会,归根结底是几万块钱的事。
“欢子啊,什么时候回来的!?”门后走来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这是苍坡村曾经的村长,姓黄。
我向他详细说明了来意以及南子的生活状况。南子爹其实不是本村人,所以他们家户口一直没着落。说上门女婿吧又有些耐人寻味,说不是吧又确实吃丈人家粮食。
黄老听完我的话,点起烟杆抽了起来,空气中顿时沉静下来。
这时候的沉默总是意味深长的。
我站起身把一个红包掏出来,无非就是钱。
“欢子啊,你这次回来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啊!”黄老坐在高堂陈旧的椅子上,右手捋着下巴几丝须毛,没有接过去的意思。
我知道他向来喜欢与那李道士打交道,刚进村的时候李阿婆就端着火盆让我跨,说我带了邪气回来。我勒个去,大爷这又不是新媳妇进门,还跨火盆,喝高了吧!
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是那李道士又胡言疯语了,从小就喜欢说我哪哪不干净,恨不能捉只活鬼弄死我。
站起身,径直朝门口出去。帮与不帮向来是一句话的事,一句话成事,一句话西红柿,反正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我户口签不下来。
我讨厌不干脆的人。规矩还是懂的,无非就是打哪来回哪去呗!做作什么做作!心里越想越反感,有点气愤是骗人的,是很气愤!果断离开,火气再大点,估计大家都做炮灰了。
一个穿着白色青墨画旗袍的妇人从屋里挪步出来,全身只剩一层干巴巴的皮,困难行走到我面前,拦住我,拍拍我的手背。
黄老倚在桌边,撅着一条腿大口抽着水烟,扫一眼这边,鼻子冷哼一声。
“你就帮这一次。”枯瘦如柴的妇人望着黄老,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我认得她,她叫陈爱菊,今年八十三岁,嫁到苍坡五十八年。我曾偷听过李阿婆在祭祀时说的话,陈爱菊是慰安妇。
最后三字在当时是非常禁忌的,好似只要听这三字就脏了耳朵。
黄老终是把烟斗放下,脸上是没有表情的,从我身旁走过,隔了很久才传来那句:跟我来吧。
午后。梅雨时节。
因为需要帮南子打一张出生证明,所以必须先找出他祖上的陈年旧事。估计这册子上也都是瞎记载,反正人已去楼已空,总不能因为一破浪人把人祖坟给挖了吧!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宅子。书屋。雕栏,壁画,朱墙,绿瓦。政府也算没亏待他。
黄老站在桌旁出神地看着族谱。苍老的容颜闪过一丝哀伤。目光是呆滞的,神情似被带到记忆里的某段年岁。
我把另一本备份的族谱抽出来,内容无非就是姓氏与名字,而历代村长或英雄人士会在名字后面备注,字体极工整,可惜有几页因为时代久远变得模糊不堪。
我只知村里每五年会圆一次族谱,把所有的族人重新记载一番。女子是不能上谱的,家中无男子例外。
黄老把那页记载着南子母亲的递给我。
我漫无目地的搜看,当看到书册上灼眼的语句时,册子是从手里脱落的,只觉脑袋里嗡嗡响。不是因为南子母亲,而是多排名字中突兀的严静。严静,字茂静,母严芳香,父不详。
父不详。黑色字体。白色纸张。绝对的真实。
黄老拍了拍我的肩膀,深叹口气:“我就说不想掺和这浑水,如今这番模样,要扯出一堆人来。唉。想听吗?”他说完之后踱步回到位子,坐到张老式红木椅子上,拿起一旁的茶壶往杯子倒了一杯清茶,轻咩了一口。我则愣在原地看着他。他下巴指指一旁的椅子。
“永嘉一直是一座纯生态的美地,山丹水素,逝水冗长。你不知道吧,这里是红十三军的诞生地。而五尺村甚至被称为‘永嘉的延安’,可最后还是抵不过两面夹击出事了,当时轰动一时的‘岩头东宗’差点如数摧毁了红十三军。”
黄老突然止住声音,抬起头望向我,神情极其冰冷。
“而这全拜村里卖国贼所赐,他是严静的祖父了...”
在那个落雨时节的午后,没有阳光,风花,温情。黄老向我说起那段如泣如诉的年岁,在我最美好的幻想里,烙上血色印迹。
既然不好过,就都不好过吧。
时间久了,再浓的水墨画都会褪色,且让我说吧,黄老告诉我的,就让我继续说下去吧,跟谁说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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