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90年代，改革开放带给中国来百姓们的实惠虽然不是人人都摸的着，却也是多数人都看得见了：那几年街上的自行车开始逐渐增多，百姓们家家户户也多数换上了新的录音机甚至是电视。就连咸菜大院的居民们手里也有了闲钱，可以在入秋的时候买些小份的豇豆卷或小土豆，打成一个个小捆包，再翻过墙藏进老菜窖中那一口口酱缸中，做为预先储存的冬菜了。大家已经不用再靠偷菜来过冬。

一些曾经的国企此时便受到市场经济的影响，也纷纷开始了自检自强以求上进。在这种大环境下，甚至连锦阳市当时唯一一家国宾馆的掌勺庞大厨也不得不因为之前的私吞公物而提出了辞职回家休息。

厨子的辞职对他儿子——庞大元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影响，毕竟之前他囤积在床下的白酒罐头以及山珍干料已经足够开起一家小吃铺了。因此已升入初中的庞大元依然会偶尔偷些罐头出来让几个朋友解解馋。

提到罐头，当年首屈一指的便是午餐肉，几毛钱一听，沉甸甸的像块铁砖。若用钥匙扭开金属盖儿，里边塞得满满的是整块整块的精肉腱子。那肉块儿一块儿挤着一块儿，缝隙间很少能见到有食用面粉的成分。这样的成本用料貌似跟今天的午餐肉刚好相反，但价钱却差了十多倍。因此就像曾经的饺子一样，当年的午餐肉在百姓食谱中占据着至高无上的王者般的地位。而每个吃过午餐肉的人，身上也会有一种让人垂涎羡慕的味儿。那味儿香而不腻，仿佛在饭后好久都散不去。

和今天那些穿着名牌开着名车来平民高中上课的家伙一样，当年带着一身这种味道的家伙在学校里也往往扮演着被其他同学羡慕嫉妒恨的尴尬角色。庞大元便是其中之一，却没人敢对他多说一句不恭的话，原因很简单——他有一个朋友，名叫程双全。

其实在当年的徐坤事件后，程双全的日子过的倒很是悲惨了一阵子：先是回家就被火冒三丈的爱军叔暴打了一顿，喝令以后不许再对同学动粗；回到学校又被老师逼着写检讨开大会的全校点名通报批评。而由于他砖飞徐坤时自己的两个死党——庞大元和熊飞一先一后跑的飞快，因此俩人觉得愧对好友，所以之后又是连着好些天躲着他走，因此在程双全的记忆里，那段日子过的着实又暗又冷。

不过在度过了简短的低潮期以后，程双全便迎来了自己那“一砖之勇”所换来的回报：先是以前曾被徐坤欺负过的一些高年级同学时不时的跟他搭讪示好，而后又他又发现很多任课老师对他的态度也比之前好了很多，或者说跟之前呵斥和轻蔑的语气比起来，老师们对程双全的表情和腔调中貌似多了一些许的尊敬。

于是如此，程双全便在学校里成为了新一代“暴力特差生”的典范，并在老师纵容同学敬畏的状态下升入锦阳市第七中学，并和熊飞一起成为了当时七中所谓的校内一霸。

提到熊飞，其实在徐坤事件的临阵落跑后，他便对自己的性格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那天从学校一口气跑回咸菜大院的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翻过老墙爬上了那个被他和程双全视为私有领地的咸菜窖上。熊飞在那儿咬着牙的哭，用手一下接一下的**自己嘴巴。他恨自己胆小，可当时一旦转身逃跑，自己那双脚就再也没法停下来，徐坤的血仿佛流进了他的眼睛，让他怕到不敢睁眼。之后程双全在学校形影相吊，熊飞便总在放学后远远跟着他陪着他，却一直不敢走上去和他并肩的走回家。之后便是有一天庞大元突然哭了，然后就拉着他去找程双全说对不起。

升上初中后熊飞和程双全形影不离，两人似乎总有打不完的架：别班的学生欺负了他们班同学，他俩要去打人家；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了他们年级的同学，他俩也要去打人家；外校同学打了他们学校的学生，他俩还是要去打人家。总之在那几年的日子里，打架似乎成了他俩上学的主要任务。

程双全喜欢打架。他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引发挑战，进而又很快获得结果的冲动，不管输赢。但和他不同的是，熊飞从心里就对此感到恐惧。他害怕失败，害怕逃跑，更害怕那种逃跑后不得不面对的自己心底那种悔恨和无助感。因此每次打架熊飞都不说话，他向来都会事先确定好目标，等看准了对方，便低头走上去就是发疯般的厮打。他不敢犹豫和对话是因为怕这样会留给给自己体验胆怯的机会。

可有时候，往往胆小的人才是最危险，也是最**的。

尽管如此，熊飞仍然深知自己性格的本质还有底牌。他的**和怪异让其他同学甚至校外的小混混都避他如蛇，可他自己反而越发的紧张和胆小，因此每次打架下手也越来越重，往复如此，最终让他变得易怒和歇斯底里。直到有一天，锦阳市皇东区体校少年拳击队来七中选拔预备运动员。这时熊飞感到，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扇充满光明的大门。而他坚信，走过那扇门的自己必定能够摆脱懦弱。

在那一届七中的新生里，考试成绩的第一名总是属于林森。班主任对这位出身在咸菜大院，并且有两位校霸好友的优等生很是头疼，因为在他看来林森虽然成绩优异，但他用在学习上边的精力应该还不到30%。而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此时的林森喜欢看书，内容却不一定都是教材；喜欢倾听别人讲话，对象却不一定只局限于老师。在他看那张起来内向而又安静的脸上，其实有一双及其善于观察的眼镜。

任教多年的班主任当然知道这情况意味着什么：处于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对一切事情都充满好奇，但多数却又不具同等程度判断对错的能力。因此在中国任教的老师们的义务，就是在这一阶段的教学里，将国产的义务教育内容一口气塞满这些学生的脑袋，这样就算不能让他们变得聪明，但起码不会让他们学坏。而林森的问题，就在于他已经完全掌握并吃透了那些教科书。课本里的东西已经不能满足这位年轻高材生的胃口，因此他无时无刻的在身边寻找每一件感兴趣的事。老师所担心的，并不是这位优等生没能取得更优等的成绩，而是怕他会毁在自己过于旺盛的求知和好奇里。在老师看来，林森身边的那几位校霸死党都可能就是传染这位高材生湿气堕落的导火索。事实证明，老师的预感没错，但判断的对象却出现了偏差：真正能影响到林森的，不是程双全或熊飞，而是一个名叫小苗的女孩。

小苗跟他父亲是后来才搬到咸菜大院的一户人家。和程双全的家境相似的是，小苗只有爸爸没有妈妈，而这也许就是两人投缘的原因。之后熊飞，林森和庞大元也相续认识了小苗。在这过程中最让林森感兴趣的是小苗的出现，让“咸菜党”这个内部关系稳定多年的小团体很快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变化”：每当小苗出现时，原本很爱说话的程双全往往说话的很少，只是低头抽烟；而原本不停抽烟又很少说话的熊飞却变的积极说笑，尽管他仍然磕磕巴巴。而小苗自己在遇到程双全时说的最多，遇到熊飞时笑的最多，唯独遇到林森，她通常不说也不笑，只是那样静静的陪着，两人一起在放学后一路走回咸菜大院，再拐进了两条不同的胡同。

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程双全和熊飞在游戏厅打劫了一个小混混的零花钱，就拿来买了几罐啤酒，庞大元见状就迅速从家里拿出了几听罐头顺便又叫上了林森和小苗。几个人翻过那面老墙，爬上了旧菜窖的棚顶开始大吃大喝。程双全喝光了自己的啤酒，就点了一根烟开始发呆，熊飞则让小苗赶紧看左边天上有块云彩形状特别像一个兔子。

小苗便仰着头朝天上望，眼看着那块兔子云正一边改变形状一边随着风慢慢飘远，她自己仰头仰得脖子发酸，刚好脑后靠到一个肩膀，便干脆仰头枕在上边懒懒的看着那片渐渐飘远的兔子云。

而程双全则是刚好伸了个懒腰，可还没等收回身子，就感到有人把头枕到了自己肩上。在他扭头的瞬间，一丝洗发露的香味便已从小苗的头顶跳进了他的鼻腔。于是他竟像被施了定身法般的动不了，只用一只胳膊顶在身后努力支撑着身体的平衡，而整个人便半悬着身子僵在那里，任凭小苗懒洋洋的枕在肩上看云了。这时，时间仿佛突然停止，几乎每个人都在同时感到，整个世界变得空前安静。

可那片云最终还是越漂越远，并且变的什么也不像了。众人耳边只有庞大元用勺子刮着罐头底的声音，小苗便起身扭头开始吵着让熊飞再找其他的云给她看。程双全趁机坐直了身子，把嘴角衔着的烟掸了掸，又重重的吸了一口，才活动了几下已经发麻的肩膀和手臂。林森笑着偷偷合上了手里的速写本。那上边画着的，是一个**俏皮可爱的女孩，正仰着头看着天上的云。

然而慵懒的时间，仿佛在事后都会让人觉得它们过得太快。之后不久熊飞便离开七中一个人去了皇冬区体校的拳击队。庞大元也被他老爸转学迁到了一所重点中学念初三。小苗忙着准备中考，林森则把大块的课余时间都用来画画和帮小苗补习英语。唯独程双全在此时突然觉得世界瞬间变的空旷，就连这所自己最熟悉不过第七中学也仿佛变得空无一人。

教室开始让程双全觉得紧张和无所适从。因为这些简单的屋子似乎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这里，平时那些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同学仿佛人人都变得高深莫测，他们纷纷能够回答甚至和老师讨论一些高深莫测的问题，而在熊飞走了以后，程双全突然意识到在自己才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什么也听不懂的人。

于是他开始逃课，一堂，两堂，最后是一上午甚至一整天。他经常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等着其他的同学下课。望着足球场和篮球场，程双全知道自己在那里依然还是众人敬仰的对象，可每当那短短的课间十分钟只后，他又将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沙漠般孤寂的操场等着下一个铃声的响起。渐渐的，他开始觉得时间越来越难熬，而坐在操场边的自己也越来越无聊，可这时候无论校内外都已经找不到太多打架的理由。于是他便揣着一包烟溜到了教学楼顶，他想试试从这里能不能看到熊飞的体校，还有庞大元的新学校。

在七中的天台顶，程双全第一次发现锦阳市竟然这么大，那些高高矮矮破烂不堪的房顶，天线还有冒着烟的烟囱，参差不齐的组成了一个古代战场般杂乱无章的平面。这平面烟雾弥漫的铺向很远的四面八方，直到消失在程双全视线尽头处那雾气和地平线交汇的地方。他根本找不到熊飞还有庞大元的新去向。

程双全狠狠咬着烟嘴，用力的将一口楼顶高空处的冷风空气咽进了肺里，再把胸腔中之前吸入的白烟迎风吐了出来。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空前的大，而自己心中的世界，却在瞬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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