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烧了，晚上。38.4°C。

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烧，其实在各方面已经很注意了，可还是没能避免。听赵姨说，一般情况下术后发烧是正常的，但若控制不好也会有生命危险。我心里很恐慌，进监护室后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我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闯过这一道关。但我已经来不及恐惧，全身像炭火烧般灼热，呼出的全是腾腾的热气，连输的液都升高了几十度，如岩浆般在身体里肆意游走。我盖着的似乎已经不是被子，而是一张烧红的铁板，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觉得自己快被蒸发了。

王娟有事请了假，替她当班的是一名我从未见过的护士。听田姐叫她小宋，比小崔的身材还要高挑，口罩上面**大大的眼睛和白皙的额头。她取来两个冰袋，让我夹在腋窝下，并且用酒精为我擦拭全身。（我不能用任何药品来降体温，只能用简单的物理疗法。）刚被酒精擦拭过的身体感受到瞬间的舒适的凉意，然后依旧是滚烫。腋下的两个冰袋把白色的病服湿透了，化掉的冰水是清凉的，我急切地捕捉到这一丁点感觉，然后把这种感觉拼命地钉进有些迷乱的大脑，藉此来告诉自己，已经有人在帮我治疗，自己很快就会摆脱危险。

已经是深夜，樊静她们早已睡去，只有监护仪的“当当”声还在不停地敲，耳边的收音机始终在开着，但我已经听不清里面是在唱歌还是在报新闻。我看到小宋伏在桌子上作着记录，也许是空气弊闷，她解开口罩，把口罩带儿挂在左耳上，于是我看到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在灯下看上去分外动人。为什么有些熟悉的感觉？我和她肯定是第一次见面。倏地想起，她竟和李琳颇有些相似，怪不得。我真的不愿想起李琳，那段时光对我来说不堪回首，只是看到小宋的一刹那，让我脑子里幻灯片般闪了一下，心里就重又恢复了平静。我还要享受腋间的凉爽和除此之外如蚕蛹包裹般的滚烫。

第二天我竟早早地醒了。我很诧异自己**两个冰袋是怎么睡着的，两个冰袋已经变成两袋温水，衣服早已经湿透，白色的床单洇了一大片，我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然而我却感到身体好多了，头脑也清醒了。小宋量过体温后高兴地告诉我，现在是36．9度。我的烧退了！

我是自己下的床，换上了田姐给我领来的干爽的病服，并且自己洗脸刷牙。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让我愉快，哪怕实际上它们毫无吸引人之处。早饭时我把满满一饭盒番茄鸡蛋面全部打发了，这是我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这么多，没有再和樊静分享，因为她的饭量也长了。坐在床边回想起昨夜，我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就像一场噩梦，随着阳光的到来烟消云散。

午饭就更丰富了，一份排骨、一个馒头、一份鸡汤，尽管用勺子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两小块鸡骨头，但多少还有点鸡的味道，排骨做得还可以。我大吃起来，若不是赵姨拦住我，说进食太多肉食会影响肠胃功能，我相信自己可以把它们统统消灭。

这一天我感觉都很轻松，也没发生什么意外，我想这次自己算过去了，谁知却估计错了。几乎在晚上的同一时间，我又发烧了，并且比上一次烧得更加来势汹汹。我忽然很沮丧，之前的努力好像全白费了，但又能怎么办呢？同样的方法，酒精擦身、冰袋降温、喝白开水。田姐把凉凉的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我向下拉了一下，让它把眼睛也盖上，只是片刻的清凉，毛巾很快就变得和我的体温一样，于是田姐再洗、再敷。

我盼着今晚能快些过去，我在心里祈祷，明早醒来烧也许就会退。尽管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可梦想真的会变成现实。几乎在第二天清晨同一时间，我从昏睡中醒来，感觉全身很轻松，一量体温，36．7度！竟然又退了，怪事！

我想我这次算闯过来了，两天的两场噩梦恍若隔世。上天对我还是宽厚的，让我患上重病却没有让我死去，让我在最应该做手术的时候做了手术，让我经历了两次重度高烧却没出现任何意外。我只有庆幸，只有感激。

我终于没事了，别人却出事了。

老赵和小崔吵了起来。

下午，小崔打开紫外线消毒车开关后就出去了。按照规定，消毒时间为20分钟，而实际上的消毒时间肯定超过了二十五分钟。本来我们几个身体就非常虚弱，这么长时间的消毒更让我们觉得烦闷，也许身体上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漫长的等待让大家开始焦躁。老赵提议大家一起喊护士，尹素兰第一个积极响应，她说那还等嘛，喊呗。

“护士！护士！”

于是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件事，但也是最后一次。

“发生了什么事？”小崔急匆匆跑进来。

“我们都快弊死了！都过了几分钟了！你跑哪儿去了！？”老赵抱怨。

“不会吧，我的手表正好刚二十分钟呀，不会超时的。”

“什么不会！你出去的时候是九点十五分，现在九点四十分都过了，你还说没超时！？”老赵冲小崔大嚷。

“你别着急呀。”

“不着急行吗！我们要是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你！”

“哪有那么严重。多消几分钟毒也没什么事。”

“顶嘴！还敢顶嘴！我他妈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顶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再说一句，我一暖壶砸死你！”老赵右手抄起柜上的暖水瓶冲着小崔就要砸。

“我说老赵，你干什么！至于吗，咱们几个也没出事，消消气。”我拦住老赵。

“我说龚锐，你算哪儿头的？！像个爷们儿吗？！就你这样成不了大器！”老赵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轻蔑的表情，这让我的怒火腾一下上来了：“你怎么说话呢？这事跟我成不成大器有什么关系！我成不成大器也不是你说了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不都没事吗？何必纠缠人家小姑娘，她刚和男朋友分了手，心情不好也可以原谅。你可是快五十的人了，谁他妈不是爷们儿！”

樊静看事情不妙，忙把我们劝开。尹素兰只瞥了我们一眼，接着做她的人体展示。小崔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开始作记录。隔了一会儿，小黄和赵姨回来了，监护室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我知道从此这里将不会再平静。

“龚锐，你爸看你来了。”赵姨提着盛满双氧水的白桶推门进来。我扭过头，于是几天来第一次看到父亲。父亲穿着白色大背心，下身穿着我的紫格沙滩短裤，笑咪咪地看着我。

“爸爸，你这几天还好吧？”我躺在**尽力侧过身体。

“我挺好，没事。你放心吧，安心把身体养好，家里也没事，都挺好。”父亲说的语气特别温和。从我的床到门口大约有十来米，但我仍能明显感到父亲瘦了，不过父亲的气色还好，我稍稍松了口气。

“对了，你二姨、老姨来了，她们都请了假，在家陪着你妈。你姐那也没事。她们想来看你，你妈没让她们来，怕影响你养病，说等你出院了再说。”

“知道了。不来也对，来回坐车更麻烦，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

我们只说了几句，父亲不得不离开，因为护士长马上就要来了，让她瞧见可不妙。我重又躺好，想着刚才和父亲的话，心里一阵温暖。再坚持几天我就可以离开这里，转到普通病房了，那时我就能见到天天见到父亲，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有地方歇脚，不用像现在这样背着包四处转，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自从和老赵有过那次不快后，小崔有点消沉，不像每天叽叽喳喳，只顾低头工作。我有些不忍。她只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好多事她还不懂，能够干好护士这个工作，本就是很了不起的事。虽然那天小崔确实有做的不妥的地方，但是毕竟不是有意的，对于一个刚刚失恋的女孩，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再去苛求她呢。因此，我也更加瞧不起老赵，他不配做一个男人，更不配做一个山东男人。

小崔和我倒是处得很融洽，每天都会借换吊瓶或是引流袋时和我聊几句。不太忙的时候，会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和我一起听收音机里的老歌。我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她，或是做点别的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用，她可能只是需要时间来慢慢疗伤。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同一件事情，一件关乎自己和家人的大事情。我想创业。我想挣钱。其实这个想法自从第一次开始数天花板时就已经根深蒂固了。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名实习小护士给我送来一张住院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我上一天在监护室里所有的花费。每天看到这些数字，我都会触目惊心。最少的一次也要1100多元，最多的一次1400元。要知道我的工资每月才600多元，也就是说，我每天要花掉我两个月的工资。这是什么概念！我家的存折上还有多少钱我心里清楚，为了我的手术，家里欠下的所有债我也清楚。现在我可以安逸地在这里，每天吃着又有营养又有味道的食物，每天有这么多人为我服务，但我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诫我：面对以后的生活，除了挣更多的钱来还债，来养家，来挣足你每天的医药费，你没有任何其它选择。听收音机时，我曾听到中央台播过关于生产清洁球的信息，好像是北京通州的企业。我觉得这个项目还不错，值得考虑一下。但现在不行，一切要等到自己出院以后，等到身体和精力能够承受一定的压力时才能付诸实施。所以现在我首要的问题还是要使自己尽快地恢复。对于以后的创业，等待，寻找，谋划，是我此时唯一能做的。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每天从早到晚我都会捧着收音机捕捉着一切关于创业项目的信息，有一点价值的就会赶紧记录下来。当然一切都是在秘密进行之中，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一个还躺在监护室的病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但不管怎样，枯燥的监护室生活终于开始变得丰富起来，我的希望和信心与日俱增。

张颖（老赵的主治大夫）来给老赵换药时，老赵主动提出要拔尿管，张颖不同意，说还要观察一两天，那样更稳妥。老赵执意要拔，他是看我拔了尿管后状态很好，有点沉不住气。作为一名老板和能人，他是不肯落在别人后面的。

拔完之后，老赵歪过头问我：“小龚啊，你是第几天拔的？”

“第七天。”我实在不想理他，以为是我领导呢，还跟我叫小龚。

“噢，我是第五天。”老赵躺平身子，一脸得意，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闭上两只死鱼一样的大眼。我没有理他，扭过头看窗外飞过的鸽子。

“哎呀！不行不行！怎么这么疼啊！”老赵的尖叫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老赵已经下了床，站在床边正在对着坐便椅小便。

“快叫大夫！叫大夫！”老赵大喊。

小马赶紧跑了出去。

“怎么啦，老赵？”赵姨放下墩布。

老赵没理她，继续**着下身小便，但也许是因为排尿不畅，加上疼痛，老赵像端着把没有准星的水枪乱喷乱放，坐便椅被整个地“洗”了一遍，地上**一大片，连床单都溅上了斑斑点点。

“我说老赵，你就不能稍微忍着点，你看人家龚锐，还有樊静，你……”

“别说了，我忍得住吗！你说得轻巧，要不你试试，多疼哪！”老赵气呼呼地把自己扔在**。“你！……”赵姨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弯下腰把坐便椅和地板擦洗干净。

我很气愤。前几天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文化修养的暴发户，随他去吹嘘自己的辉煌业绩和财富，可今天看到他的样子让我觉得他不配做一名山东人。我印象中的山东人是豪爽的、奔放的、不羁的，那里是英雄辈出的地方，隋唐的秦琼、水浒里的武松，而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毫无勇敢的心和坚强的意志，他连做山东人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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