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喧闹。
我从半梦半醒中睁开倦怠的眼,白色的护士服和蓝色的手术服簇拥着一辆手术车涌进监护室。车上平展展躺着一个男人,眼睛紧闭,**微张,而且还打着鼾,看起来好像很惬意。我知道这是新来的病人。白天听李晶晶说过,李主任晚上从南方回来,就是说又有一或两个尿毒症病人要脱离苦海,这确是让人兴奋的事,况且我也可以见到李主任。但是对于护士和护工来说却不是好事,她们的工作量将翻上一倍,将更加地辛苦。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她们的工作,“天使”这个名号不是随便就送给别人的,除了美好的心灵,还要从容面对繁重琐杂的劳动,只有护士才配这个名字,只有优秀的护士才配这个名字。
王娟赵姨她们很快投入紧张的工作,像是投入一场残酷的战斗。耳边人声噪杂,护士简短的交流,医生们来观察男人的情况变化,互相交流着看法意见,还有病人头上的心电监护不时发出类似教堂钟声一般的响动。我很想睡,但睡不着,只能闭着眼,享受一切耳孔的入侵者赐予我的声音。我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其实这几天都差不多,昼夜完全颠倒,除了吃就是睡,睡醒再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就像上错了发条的闹钟完全没了规律。
男人苏醒的时候,距被送进监护室不超过三个小时,惊讶的不光是我,也包括赵姨她们。男人对王娟说了句话,竟没有人能听懂,难道是少数民族?男人有些不解,又说了一句,这次听懂了,他想要一个枕头。依然像前几天劝慰我一样,王娟对男人说现在不行,还要等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给我?我难受!哪有你们这么服务病人的?!”这次听清了,是山东口音,语速极快。王娟再一次解释,术后一定要平躺,超过一定时间才能使用枕头。男人不再提要求,歇了会儿开始和赵姨扯,我不明白他哪来的这么大精力,怎么有那么多的话,似乎和谁都是老相识。于是我知道他叫赵贵勇(以后叫他老赵),山东德州禹城人,这些年一直在跑运输,收入颇丰,用他自己的话就是“俺一天不多挣,1000多块钱儿吧。”我们几个都羡慕得不得了,这还真是个会赚钱的主儿,尽管看上去他不怎么有文化,但会赚钱和有文化不一定成正比。
“我觉得这医院有毛病,不会赚钱。”老赵信誓旦旦。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赵姨有些好奇地问。
“这你还看不出?!”老赵很是不屑,“前几天我看了,医院大门两边全是墙,又是花又是草的,看着好看,有个屁用!我要是院长,早把墙扒掉,全盖上门脸楼,光收房租一年得多少钱!”
“老赵你还真有眼光!难怪你当老板。”赵姨很是佩服。
我却有些疑惑:不会吧。医院有自己的软硬件建设方面的要求,都是和市政规划相关的,大门两侧是否允许建门脸房先别管,我从没听说过哪座三级甲等医院还要算计那点房租。那成什么样子!看来老赵最多是个小生意人,眼光还是短浅,也许是为了向我们炫耀他精明的头脑和羡人的财富吧。
老赵唾沫星子直喷,向我们大谈特谈他多年生意场上的经历。什么他有两辆几十吨的重汽,雇着十来个人,自己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只管收钱诸如此类。看样子他恢复得很快,不但比别人醒得早,各种不良反应也轻得多。他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谈笑间仿佛觉得他成了英雄,项羽一样的大英雄。
老赵终于说累了,我们也听腻了,他终于闭上了嘴。难得的清静。我长舒一口气,看来以后的日子要在喧闹中度过了。
就在我几乎要进入梦乡时,监护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又有一辆手术车推进来。短暂的忙乱后,一个人被抬到樊静左边的**。我瞥了一眼,竟没看出是男是女。开始以为是个男的,因为“他”头发很短,脸又黑又瘦。后来又觉得好像不太对,男人怎么会有隆起的**?尽管**不算大,但那肯定不是男人身上所能长出来的。女人?会是吗?
是女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在她耳边轻唤“妈,妈。”我顿时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一股暖流涌上来。这时候,她确实需要儿子的呼唤,需要亲人在身边。
这下可热闹了。四个病人,两名护士,一名护工,还有时不时进来观察情况的各个病人的主治大夫如走马灯往来穿梭。既然睡不着,我索性打开收音机,竟然是齐秦的个人演唱会。那就好好听吧,反正今晚只能干这个了。
“我疼啊!疼啊!找大夫!给我叫大夫!”
一个纯正天津口音的女人的声音高亢嘹亮,整座监护室被震得嗡嗡作响。跑出去找大夫的是李晶晶,绿色的窗帘被高高抛起,像是飞舞的绿精灵。
“您哪里不舒服?”一位身材极高的年轻男医生俯下身问。
“下身!你们怎么插的尿管!?疼啊!”
“您别着急,我看看。”
高个子医生检查过后,让李晶晶端来一个盛满药品和器械的不锈钢托盘,为女人重
新插上了尿管。“您现在感觉好些吗?”
“比刚才强点。”
“那就睡会儿吧,刚做完手术千万别激动,要保持平静,这样恢复得快。”
女人不吵了,我却再也找不到哪怕一丝困意。我想普契尼肯定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不然那首脍炙人口的《今夜无人入睡》又怎么会写得那么动人。
心电监护仪还在当当地响,只有它不知疲倦。旁边的老赵已经睡着,樊静也终于闭上了
焦虑的双眼,王娟紧张地做着记录,许晶晶在给新来的女人换吊瓶,赵姨搬了把椅子倚在监护台旁,从布兜里掏出一个自制的红花布小盒子,打开,竟是一台MP3,赵姨戴上耳机开始进入音乐天地。
监护室暂时恢复了平静。
“我热啊!热死我啦!”女人突然一声尖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尹素兰。”王娟放下手中的记录本。
“你没听见哪!?我热!热啊!”尹素兰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叫,厚厚的被子被她一把掀
开,**的身体暴露无遗。我扭过脸,——她怎么连基本的羞耻心都没了呢?我烦她,从刚才第一声尖叫就烦她,为什么不能忍一下呢,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人?
“我热啊!给我开空调去!”
“空调始终是开着的,你要忍一下,多休息,很快就过去了。”
“我忍得了吗?你说的轻巧!要不你试试!”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可是你想想,毕竟你已经成功做了移植手术,没有了生命危
险,你应该高兴啊。难道你忘了做透析的那些日子了吗?疼啊、热啊什么的只要咬咬牙就过去了。你要有信心,对吧。”
尹素兰又不说话了,监护室再次安静下来。
我醒得很早。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看来今天不会见到阳光了。我认真回忆了一下,好像只睡了两个小时,这让我有点懊恼,本来可以睡个好觉的。但我不会怪他们,不同的人在面对相同的事情时,心态和处理方法肯定不一样。
我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我的早餐。我确实饿了。随着体力的逐渐恢复和激素的作用,我的食欲和食量都有了明显提高。每天下午都盼着又白又胖的订餐员抱着菜单走进监护室,向我们报出为第二天准备的一道道想吃或不想吃的菜,而我和樊静则会像二百年前的慈禧老佛爷一样点出喜欢的菜,唯一不同的是慈禧可以点二百多道,而我们每餐只能点一道,并且只能是素菜,但这足以填饱我贪婪的胃。我的满足点很低,有吃的就行,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而在此之前我对吃是相当讲究的。真的像变了个人,不会是因为换了别人的肾吧。
老赵要水喝,王娟没有给,因为他还没有排气,老赵急得只能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尹素兰还在酣睡,头夸张地歪向一边,上身**,像一幅西方人体油画,只是感觉不到美。王娟忙着和小崔交班,许晶晶给每个人测尿糖,赵姨擦过地后把我和樊静的饭盒拿出去刷。监护室里乱七八糟,像是《林海雪原》里土匪们常住的大车店,空气里有种怪味,不知是某种东西自身发出的,还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
李护士长带着十来名小护士走了进来,鹰眼般明亮而尖厉的眼睛扫射着监护室所有的人。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是术后第一天,当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那谁,老赵,窗台怎么没擦干净?!你看这儿!这儿!”赵姨一声未吭地走到窗前拿湿布擦拭护士长的手所指的地方。“晶晶啊,把尹素兰的被子再叠一下,一会儿主任要查房,……小刘,把桌上的东西全放柜里,多乱哪!……我说樊静,你怎么把尿壶放椅子上了?!王燕,把它拿下去!王娟,把记录本给我,那谁,你……”像什么呢,像管家婆,像二三十年代深宅里掌权的姨太太。
目送白衣飘飘的护士长消失在绿帘后,我轻舒口气,这样的查房令人紧张、不快,不是我想像中应该有的样子。
收音机里传出天津音乐广播主持人尚怡甜美的声音,她的“老歌听不完”是我早晨必听的节目,而收音机成了我枯燥无聊的生活中仅有的调剂品。几天下来,我已经相当熟稔每个波段在什么时间会有好听的节目,当然主要是音乐,只有音乐能够给人以暇想和希望。
叶欢的《记得我们有约》还没唱完,李主任开始查房了,那是完全不同于护士长的另一种非凡的气度。监护室倏地升起一种严肃的气氛,但却并不令人窒息。看到李主任微胖的身影,我充满期待,我渴望听到他的说话,无论是和我还是和别人。
“主任,您看看我吧,怎么老是疼。”尹素兰迫不及待地问。
“刘震,说说病人情况。”李主任的语言简短而有力,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威严。那位身材极高的年轻男医生走过来向李主任说明尹素兰术后的用药、反应等情况,李主任听完,让刘迅给尹素兰输的液里加了速尿,并且嘱咐她要保持心情平稳,千万不能激动,要相信大夫。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增添了无尽的魔力,一向刁蛮的尹素兰竟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这让我很是诧异。
“龚锐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刀口疼。”
“那还好。曹志东,你怎么搞的!为什么还给病人输这么多液?”李主任忽然变得很严厉,曹大夫低着头默不作声。“这些液全部停掉,从明天起换丹参。一会儿把龚锐的尿管拔掉,小黄。随时注意观察病人的变化。”我心里一阵欣喜,尿管终于可以拔掉了,插着尿管的日子不堪回首,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看清小黄是怎么拔的,只觉得很疼,尿道口滴了几滴血,让我着实有点恐慌,不过当知道这只是正常现象时心里就踏实了。我悄悄地拿枕边放着的卫生纸把血迹轻轻擦掉,然后试着深深地呼吸,体会一下下身是不是像从前一样通畅。好像是轻松多了,尽管还是有些疼,但心里还是很高兴,身上的束缚又减少了一种,好像囚犯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铁镣。
这几天我分别卸掉了氧气、镇痛泵、血氧饱和度监测仪和尿管,每卸掉一样身上就像扔掉一个包袱,心情也会随之更加放松和畅快,可惜我的好心情无人可分享,只能一个人躺在**细细地回味感受。即使这样也已足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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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朋友别哭(一)』
我发烧了,晚~。38.4°c。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烧,其实在各方面已经很注意了,可还是没能避免。听赵姨说,一般情况~术后发烧是正常的,但若控制不好也会有生命危险。我心里很恐慌,~监护室后~有了这种~,我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闯过这一道关。但我已经来不及恐惧,~像炭火烧般灼~,呼出的全是~~的~气,连输的~都升高了几十度,如岩浆般在~~里肆意游走。我盖着的似乎已经不是被子,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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