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雇着七八个长工,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六岁,是专门给沈家放羊的,大家都叫他小羊倌。长工们则称带子四小姐。
开始,长工们和四小姐在感情上是有距离的,但是这种距离很快就消失了。有一天,带子又挨了打,心里觉得委屈,一边做饭,一边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小羊倌看见了,觉得不忍心,跑到门外揪了几根狗尾巴草,编了一只小狗,扔在了灶台上,说:“四小姐,这是给你的。”
带子拾起来看了看,那小狗形象非常生动逼真,简直是惟妙惟肖。带子爱不释手,立刻忘记了刚才的委屈,问道:“这是你编的?”
小羊倌点了点头,带子又问:“你还会编什么?”
“猫、兔子、羊、牛、马,都会。”
“那你明天再给我编几个?”
第二天,小羊倌给带子带回来一大堆狗尾巴草编的小动物,带子看了看,说:“这些都是四条腿的,编法都差不多,你会编大公鸡吗?”
小羊倌说:“没编过,我试试吧。”小羊倌好像知道带子今天要考他,除了带回来一些编好的小动物,还采回来不少狗尾巴草,吃过晚饭,他就琢磨着编起来。带子收拾了碗筷,领着少爷来看小羊倌怎么编大公鸡。
小羊倌没怎么费劲,就把一只大公鸡编好了。接着,他又编了一只鸭子、一只鹅。带子说:“你的手真巧,教教我吧。”
于是小羊倌就开始教她怎么编小狗。一面编,两个人一面说着话:“四小姐,听说你们家是从北京搬回来的?北京住得好好的,做么(干吗)要搬回来呢?”
带子没有回答小羊倌的问题,而是说:“以后别叫我四小姐。”
“为啥?”
“你看我哪一点像个小姐,还不是和你一样么?”
“那俺管你叫什么?”
“叫带子。”
“俺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听起来怪怪的。”
带子看了看身边的少爷,说:“以后再告诉你吧。”
在沈家大院里,这两个生活在最底层的苦命人儿,很快就完成了心灵上的沟通。小羊倌家里也很穷,还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得伤寒去世了,为了安葬父亲,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二亩地卖了。母亲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了,不料老大刚刚成年,就被国军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了小羊倌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听完小羊倌讲述自己的家世,带子说:“原来你们家也这么苦。”
小羊倌说:“俺苦,好歹还有俺娘疼俺,可是你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真可怜。”
一句话,说得带子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天放羊回来,小羊倌都会给带子带点山里采来的草莓、酸枣等野果,有时候还会给她捉个蝈蝈、蛐蛐什么的,放在秫秸编的笼子里送给她。小羊倌的关心给带子的心里带来了一片阳光,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她一点温暖的人。她把小羊倌送给她的那些小动物一一摆在自己的房间里,她那间小小的闺房简直成了一个动物园。有一次,少爷来玩,不小心把那只小狗拆散了,带子气得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她最疼爱的弟弟。还好,少爷不会去告她的状,否则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羊倌送给她的这些东西,她只能偷偷地享受,如果让沈家人看见了,受到责骂的不止是她一个人,还会牵连到小羊倌,他们会说他没有好好放羊,到山上玩去了。但是带子也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像蝈蝈、蛐蛐这些会叫、藏不住的东西,她就拿给少爷,和他一起分享,只要经了少爷的手,沈家的人就不会再说什么了。有一次,小羊倌从山上抓来一只画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但少爷看了高兴,连老爷都爱不释手,专门买了个鸟笼子装它。为了这只画眉,老爷还赏了小羊倌十个铜子。
受人恩惠多了,带子也想为小羊倌做点什么。她想给小羊倌洗洗衣服,可是小羊倌除了身上穿的裤褂,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子不缺穿的,家里几个姨太太、大小姐们经常有穿旧了、过时了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就都给了她。她拣那些颜色素气些不戴花的,拼拼改改,改成了几件男装。
冬季里,山上常常积雪不化,逢到这种时候,小羊倌都不去放羊,而是在家按时给羊添草料。有一天,老爷带着太太小姐们赶集去了,家里没人,带子对小羊倌说道:“走,到我屋里去!”
小羊倌说:“俺不敢去,让老爷、太太看见可了不得!”
“没关系,老爷、太太都不在家。”
“那也不行,俺一个扛长活的,怎么能到小姐屋里去!”
带子生气了,说:“谁是小姐?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准叫我小姐!”
“那让人看见怎么办?”
“看见怕什么?又不偷不抢的。你去不去?不去我生气啦!”
从跨院到后花园各有一个门,跨院的长工们除了几个花匠,别人从来不进这个门。小羊倌战战兢兢地跟着带子进了后花园。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经出嫁了,如今住在后花园的只有三小姐、少爷和带子。小羊倌跟着带子,左穿右拐,进了带子的绣房。带子住的这间房子还是老式的布置,没有沙发、茶几之类的现代家具,屋子里摆着一套檀香木的桌椅、柜子和床,那是预备来客人住的,对带子来说没任何用处,只有那张床是她用来睡觉的。她的绣房虽然没有三个姐姐那样华丽的陈设,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被褥床帐都洗得干干净净,家具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小羊倌进门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带子指着一把椅子说:“坐呀!”
小羊倌半欠着屁股坐在了椅子边上,带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了推,说:“你这样坐不怕摔着呀!”说完,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打开,把那些做好的衣服拿了出来:“这是我给你做的,你试试,看合适不?”
小羊倌十分惊讶,从带子手里接过一件坎肩,在胸前比量着说:“这是给俺做的?”
“是呀,你穿上试试!看合适不?”
小羊倌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让俺咋谢你呢?”
“谁让你谢了,来年春天再给我编点小猫小狗的就行了!你快穿上试试吧。”
小羊倌把坎肩重新叠起来说道:“别试了,俺怕让人看见。”
“怕什么!外边没有人。”
说完,带子硬逼着小羊倌把棉袄脱了下来。小羊倌只光身穿了一件棉袄,里面什么也**,脱了棉袄就成了光膀子,带子问道:“里边怎么也不穿件衣服?穿着光筒子棉袄出去放羊不冷啊!”
“谁叫俺穷来着,穷人都是这样穿法!”
带子一面把坎肩给他套上,一面说:“正好,那就穿着别脱了,赶明儿我再给你做件衬衣。”
说完,又让小羊倌试外面穿的褂子和**,小羊倌十分紧张,生怕让人看见,把包袱皮一裹说道:“不试了,肯定都合适,俺得走了,谢谢你!”
“不试就不试,坐下说说话怕啥。”于是小羊倌又坐了下来,带子看着小羊倌的脸说:“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
“像我大哥。我以后再不叫你小羊倌了。”
“那叫啥?”
“我叫你哥行不?”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玫瑰花盛开的季节。带子来到玫瑰坡已经五年了。五年来,她几乎没出过门。闻着漫天飘来的花香,她突然想出去再看看那漫山遍野的玫瑰花,于是就问小羊倌:“你放羊一天能走多远?”
“最远的时候有四五十里地吧。”
带子惊讶地眨巴着眼睛说:“天哪,那来回还不得100里?”
“差不多吧。”
“那你明天在哪?”
“说不定,走到哪算哪。”
“你能不能说个地方,我好去找你。”
“找俺干啥?”
“我想看看你怎么放羊。还想看看今年的玫瑰。”
“那俺就在河堤上等你吧。可是你这样随便乱走,东家能让(答应)吗?”
“明天是礼拜,少爷不上学,我让他去和老爷说。河堤在哪?远吗?”
“不远,五六里地吧。”
在这样的季节,长工们早晨天不亮就下地了,干上一阵子活,等太阳出来以后才回来吃早饭。小羊倌也要在长工们下地的时候把羊赶出去,以便羊能吃到早晨最鲜的头茬草,但是羊一赶出去就不能再回来了,到晚上才能回来吃饭,白天就揣着几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凑合一天,渴了就在山里找口泉水喝。河阴这地方水皮浅,只要看到哪里有草丛,用脚跟使劲一跺,跺出一个坑,用不了一刻钟,坑里就汪满了水。
带子伺候长工们吃完早饭,太阳已经老高了。她领着少爷出了门,一眼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玫瑰花,不知是为什么,她一看见这些玫瑰花,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带子是爱花的。刚来到玫瑰坡的时候,她每天早晨起来都能闻着玫瑰花那浓郁的芳香,那花香给她带来无边的遐想,望着漫山遍野的玫瑰花,她觉得世界是这么美好,生活充满了希望。可是,随着她在沈家地位的变化,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偶尔看到玫瑰花,也只能引起她的伤感和思乡的泪水。每年花开的时候,太太小姐们都会出去赏花,有时也会叫上她,但是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拖着不想去,因为一看见玫瑰,她就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起那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少爷望着她,不解地问:“姐,你怎么哭了?”
带子擦了擦眼泪,说:“没什么。”刚说完,只听不远处传来几声钟声。带子问少爷:“这钟声是哪来的?附近有庙吗?”
“没有,那是教堂的钟声。”
“教堂是干什么的?”
“是上帝住的地方。”
“上帝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那是外国人的神,教堂也是外国人开的。”
“离这远吗?”
“不远,就在玫瑰坡后边。我带你去。”
带子跟着少爷来到玫瑰坡的北坡,这里同样开满了玫瑰,半山腰上有座教堂,教堂是用灰色大理石砌的,很雄伟,正面有两座圆形塔楼,一直伸向天空,塔楼的顶端各有一具十字架,在两座塔楼之间是一座圆拱形的大门。门顶上有一座大钟,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带子指着塔楼顶上的十字架问少爷,那是干什么的?少爷说他也不知道。他们走到跟前,门开着,里面有不少人在唱圣歌,并没有人注意他们,听着那舒缓、悠扬的歌声,带子感到心里的燥气一下子就消失了,歌声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的宁静。带子想进去看看,忽然听见小羊倌在大堤上唱了起来:
人人那个都说唉,
沂蒙山好啊,
沂蒙那个山上唉,
好风光啊!
小羊倌是怕他们找不到路,所以在用歌声给他们指路。带子急忙用歌声应道:
青山那个绿水呦,
多好看啊,
风吹那个谷穗呦,
闪金光啊!
带子爱听戏,爱唱歌。但是在沈家,她从来不敢放开嗓子唱,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哼两声。她人儿不大,嗓门却很高,一张口,把少爷吓了一跳。
刚唱完,只听小羊倌在大堤上喊道:“带子——!”
“唉——!我们来啦!”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4章:第一章 私奔(3)”内容快照:
『第一章 私奔(3)』
带子领着少爷朝~~跑去,跑~玫瑰坡,还~爬一段河堤。堤坡~长~了酸枣颗子、灌木丛和杂草,他们跑了一会就跑不动了,停~来摘了一会酸枣和草莓。他们爬~坡~的时候,小羊倌正坐在树~编蝈蝈笼子,等他们走到跟前,笼子也编好了,他把笼子递给少爷,说:“这是个黑将军,~得特别响,斗蝈蝈也厉害,一般的蝈蝈都掐不过它。”少爷提起蝈蝈笼子沿着河堤跑着玩去了。带子指着河~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