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30号，是发工资的日子。中午刚过，黄浦江上的上空就被一片阴霾遮住了，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就垂直撒了下来，虽然天是灰色的，但却丝毫没影响董须生的心情，临出门前，董须生还特意换上了一件报喜鸟的西服，将黑色的老人头皮鞋檫得亮闪闪的。

由于雨下得大，去工地的路不是很好走，黑色的桑塔纳在泥泞的洼地里左冲右突，终于才杀开了一条泥路，慢悠悠的停在了办公室门前。办公室是用临时搭建起来的，但材料明显比工人住的塑料棚好的多，都是清一色的大红砖。这个时候的办公室外面是挤满了民工，虽然一个个戴在头盔，但在大雨的洗礼下，一个个早就成了水人，连眼睛都变得有些迷蒙。

“董包头来了”

不知谁说了一声，民工的眼光齐刷刷的像董须生这边投**过来，接着，有整齐的瞄向了董须生手中的密码箱，董须生看着一百多号人渴求的眼神，感觉仿佛抓紧了每一个人的命根子一样，是那么的怡然自得，虽然在不平的道路上走，但也感觉有些飘飘然了。

走进办公室，董须生并为急着打开保险箱，而是拂了拂身上为数不多的雨滴，然后悠然的坐在了牛皮椅上，喝了一口早已泡好的“碧螺春”。

“好茶，真是好茶!”

和屋里悠闲成反比的是，外面这个时候像炸开了锅，谁也不知道这个月能拿多少钱，因为董须生总会有各种理由，来克扣工资，对于这个习以为常的事实，大家是习以为常的忐忑，让本来就混乱的空气变得有些浮躁。

大概是酝酿好了情绪，董须生摸了摸油光可鉴的头毛，打开了密码箱。

“刘升”

“来了”

从屋外面挤进来了一个小伙子。

“700”

“怎么少一百？”

“这个月你有两次迟到，一次五十”

“才半分钟啊，就五十”

“半分钟也是迟到，半个小时也是迟到，没什么差别”

年轻人杵在哪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点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

“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要”

年轻人赶紧抓起桌上的钞票，悻悻的走出了屋，董须生则满意的笑了笑，在工资表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勾。

“林东”

……

“李天明”

“有”

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头发也精心打理过，标准的偏分梳的很齐整，再加上一双白色的旧旅游鞋，李天明看起来很像一个中学生，一个萦绕在书生笑语的中学生。

今天是李天明第一次领工资，“领工资”对于屋外大多数的民工可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李天明，却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因为从这一天起，李天明能自己赚钱了，再也不用向可怜的母亲伸手了，用李天明家乡的话来说，能赚钱就意味着是一个男子汉了。一大早，李天明特意翻了翻箱子，希望能找一件像样的衣服，来作为见证，但很无奈，李天明发现自己只有这件高一时发的校服还能像个样。

“哎哟，我们这怎么来了一个中学生！”

李天明看了看面前的董须生，没有说话。

董须生见李天明没说话，自知无趣，从箱子里拿了一张百元钞，递给了李天明。

一看只有一百，李天明顿时就心慌了，张大了嘴说道：

“怎么只有一百？”

“你这个月三次矿工，两次迟到，损坏两把铁锹，再加上你的吃住费用，你就只能拿这么多”

“我什么时候矿工了？”

董须生笑了笑，慢吞吞的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本子，本子上满是红色的注记，指着本子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16号、17号、18号，你没来上工吧”

“那三天我不是请假了吗，我发高烧，下不了床”

“这我不管，我只管你来没来上工”

“你这还有没有道理，难道生病也来上工，你这不是诚心坑我们钱吗？”

李天明毕竟年轻，中气足，嗓子不知觉就变大了，惹得门边上等着发钱的民工们一阵渲闹。虽然民工心里都有气，但没有一个人敢爆发出来，因为命根子是握在董须生手里的，谁家都有急需用钱的时候，再说，这克扣工钱是惯例，哪都一样，大家也见怪不怪，只是祈祷哪个月运气好，能少扣一点。

董须生这个时候有点蒙，因为能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的，李天明是头一个，但董须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稳定了心神，说道：

“谁坑你钱了，这白字黑子规定好了的，我们得按规定来”

“规定！还不是你说了算”

“对，就是我说了算，你要不满，你可以走，反正上海满地都是民工，我也不缺你这一个。再说，当初要不是你老乡说好话，我才不要你这个杀人犯的儿子，不来感谢我，还跟我翻白眼，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

“你说谁杀人犯，”一听到董须生说“杀人犯”，李天明生涩的面孔开始扭曲，眼睛血红，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你父亲啊，整个上海谁不知道，你父亲谯梁的故事，竟然为了钱，将自己的老板一家人全都杀害了，其中还有八岁的孩子，真是灭绝人性，灭绝人性！他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偿还其罪孽”

董须生故意在“灭绝人性”上加重了语气。

李天明发疯似的摇了摇头，倏的转过身，大步跑出了门，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雨中传来了撕裂的声音：

“不！我爸不是杀人犯，是你们搞错了，我爸不是杀人犯，一定是你们冤枉了他……”

也不知跑了多久，李天明来到了谯梁坠楼的地方，这是一栋刚装修完的摩天大厦，椭圆形的前卫设计再加上玻璃钢的墙身给人一种浓烈的时代感，也就是这栋大厦，三个月前上了上海新闻的头版头条，只因为它牵扯到一桩命案，这命案的主角，就是这栋楼的承建商。

这栋叫“蓉城国际”的大厦的承建商性许，叫许龙浩，三十出头，靠自身的拼搏在上海的地产界有了一席之地。2000年春节刚过，也就是在这栋大厦即将完工的时候，许龙浩一家人在自己的别墅却遭到了灭门，许龙浩、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全部遭到杀害，家里的钱财也被歹徒一抢而空，这在当时的上海轰动一时，当时的上海市长亲自下令，要加快查处凶手，但一个多月过去了，警察是一无所获。就在大家认为这又是一件被挂起的案件时，又有一件事牵扯到了“蓉城国际”，“蓉城国际”大厦有人跳楼自杀，而这个人就是李梁。谯梁在遗书上说：自己是“蓉城国际”管道建设的承包商，在“蓉城国际”完工时，老板徐龙浩却故意寻找理由克扣工钱，后来自己去许龙浩家里讨薪，但却遭到了许龙浩的呵斥，因而起了杀机，将许龙浩一家人杀害，但最后因为发现自己难逃法网追究，无颜面对家人，才自杀解脱。

虽然这遗书漏洞很多，但当时警察也没发现进一步的线索，也就定李梁为杀人凶手，宣布结案。消息传到梅林寺中学，整个梅林寺中学炸开了锅，谁也没想到，学校的一等生李天明的父亲居然是杀人犯。以前被艳羡目光笼罩的李天明仿佛是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杀人犯的儿子就像一幅镣铐将李天明牢牢锁住，抬不起来做人。李天明是骄傲的，但骄傲也往往意味着心灵的脆弱，经不起世俗的考验。李天明终究无法忍受屈辱老师和同学别样的目光，离开了他自己喜欢的书本，离开了自己前途一片光明的学业，来到上海。但可悲的是，他以为他能在这里重新开始，但他却错了，只要有认得到自己人的地方，他就注定是杀人犯得儿子，无法改变。

华灯初上，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公路上沾起了一阵阵水花，谁也没有注意马路边的李天明，他仿佛与雨已经合为一体，成了一尊雕塑。在他面前的水泥地板上，李天明仿佛能看见父亲那有些模糊的音容笑貌，听见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那像是在倾诉、也像是在不平！

雨终于停了，东方的第一丝光亮在高楼之间辗转反复，来到了“蓉城国际”的门前。一个穿着破旧迷彩衣服的老年人，头戴一张灰色的破毡帽，帽檐很长，六十多岁的样子，骑着一个破旧的三轮车，在“蓉城国际”的门前停了下来，满是慌张的看着蜷缩在地上，身体还不停发抖的李天明。

“喂！醒醒！喂”

老年人敲了敲李天明的手臂，见李天明没有反应，又摸了摸李天明的头。

“咋这么烫？看来感冒了”

老年人叹了口气，将昏迷中的李天明扶了起来，离开了“蓉城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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