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天，春节将至，快过年的时日。当时，他还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可他母亲带着他，走了老远，来到这里，刚瞅见那段临街的围墙，便笑眯眯地给他说道：卫国，你就要在这所八一小学上学了，这儿可比你原来那小学好多了！告诉妈妈，你高兴吗？

听后，他马上欲说高兴。因为第一，爸爸妈妈已调到这大省城，光一条街的楼房就比过去那个小城所有的楼房都多呢；因为第二，他从此便住校了，如此一来，父母就管不到他喽；因为第三，他心里头，还藏着一个念头，这就是：也不晓得这些大城市的女娃儿都是些啥样子，听人讲，她们个个长得都挺“洋气”，但也蛮“娇气”……但总之，他便能天天与她们在一块了。只是，这三点都不能给妈妈明说，不过，回答高兴，自然可以。可嘴刚张，舌头未动，他却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便顾不上开腔，那双眼珠，也不骨碌碌地转了，盯着那墙，已停下来。

原来，那道围墙极是漂亮，一色青砖，上面砌出无数贯通的拼花孔洞，十字形状，玲珑剔透，层层叠叠，满目皆是。而且，孔洞那面，隐隐绰绰，正**不少小孩的身影，还有两人，蹬着砖头爬了上来，骑在墙顶，叉腰昂头，环顾四周，得意非凡。这是一所军队子弟小学，学生几乎都是干部和领导干部的子女。

这时，墙外恰巧路过几个行人，其中一对佝偻脊背、蹒跚而来的老年男女，分外惹目。看他们那样子，不是城里人，像是城边郊区的乡下人。俩人脑袋上都裹着厚厚一圈青布围成的“缠头”，此种装束，是那时当地农村人，尤其是老年人一直沿袭着的。

那老汉身上还穿着发旧褪色、打着补丁的蜈蚣布扣的对襟青布衣褂，一只手又托着一个黄铜制作的大水烟斗，走在前头，另一只手，不时抽出插在水烟斗上的一根用黄色草纸搓成的细细纸捻，然后，嘬嘴鼓腮，嗞的一声，吹亮了捻头燃着的暗火，便去点烟斗端头那小烟锅里的烟丝，同时，他在那根长长弯弯、细细圆圆的铜烟嘴上猛地一吸，水烟斗里，马上传出咕咚咕咚的一阵水响，再张开口，老汉那稀疏的几颗黄黑牙间，就喷出一股淡青淡白的烟气来了。

在他后头，那老妪则穿着洗得发白的蜈蚣扣的偏襟布衫，两手搂着一只玄红土罐，迈着一双民国后“放”过的小脚，晃晃悠悠，紧随而行。不过，她显然太重视自己手中的那个不起眼的陶罐，不仅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的，还要停脚，然后低眼朝那罐中瞄上一瞄。这样，她的走姿，便愈发变得“滑稽”有趣：在东摇西摆、鸡琢米般急促细碎的步伐中，又不断地停顿一下，于是，每次骤然止步时，一双小脚，便犹如两只细细的“金勾”，颤颤巍巍，“八”字样地杵在了地上，两条弯腿，抖抖索索，还仿佛在嗡嗡地作响着，然后，只一瞬息，再匆匆忙忙地走起来。

他们这个样子，不由引起了孩子们愈来愈大的好奇。

然而，墙头上一个脸色白晰的低年级小男生，嘻嘻笑着，右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小石头，左手揑起，嗖地一下，就投在了已走过去的老汉驼着的后背上，随后，嘭的一声，弹到地上。老汉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回头望望，可只张张口，又继续走了。

于是，随着墙上墙下一阵嗤嗤的压抑笑声，小男生的第二颗石子又飞了过去，落在了他包着青布的头上。这回，石子跳起，向侧后方飞下，差点砸着那老妪抱在胸口的土罐。老妪便一下转过了身，睁大两只满是皱纹的昏花老眼，使劲地看，虽已怀疑是墙上那个白脸的孩子所为，但见他并不瞅她，一脸无辜，正泰然自若地与旁边的另一男孩说话呢，便又迟疑地挪开了脸。

这时，墙上另外的那个男生，乘她转头，就也飞快地扔出了一块土坷垃，竟一下落在了她那个罐子之中，卟哧一声，便从里面四溅出不少又红又褐、又稀又稠的东西来，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粘在了她的胸襟上。这情景，倒吓了孩子们一跳，全忘了笑，不禁都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看着。

只见那老妪马上挪动两只小脚，慌乱地背过了身，又弯腰去遮住那罐口，然后，用骨结粗大的枯槁手指，哆嗦着不停地去刮下衣上的那些残汁，再仔细地，一下一下，抹进罐里。同时，口中已发出嘶哑的惊叫声：唉喲，唉喲，我的这点酱呀！……

原来，罐子里装的不是啥子“宝贝”，不过是孩子们司空见惯的、很便宜的一点豆瓣酱而已。

这回墙上，甚至墙后，孩子们都轰然发出了嘻嘻哈哈的一片笑声。

随着笑声，那对老人，又惊又气，抖着身子转过来，愤而望去，但当他们瞅着这高大漂亮的围墙和那些欢乐开心的孩子们时，却须臾间，欲骂又止，仅小声地喘了口气，便仓忙地扭回身，如同逃一般地赶紧走了开去。

然而，他们身后，又传来更大的哄笑声。随即，还有两块小石头，隔着围墙，便追着投了过来。甚至，墙上那白净脸皮的小男孩，再又掏出一粒石子，用眼瞄着，就欲扔出。

这时，马路对面的卫国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其实，他并不认识这对老人，更不晓得这对老人将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出现。可他此刻，噌噌几声，就跨过街，冲到墙下，像一个大人一样用力咳嗽一下，然后，便朝着墙上那个低年级的小男生使劲地大声喊道：喂，喂，你这家伙，都几年级了，还偷偷爬在墙上打人玩？！嚷完，仍不解气，挺胸鼓肚，又更大声地吼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一个修正主义的小“苗子”！

于是，他话音刚落，孩子们的笑声都戛然而止。墙上那个皮肤奶白、脸却有些脏的男娃儿，瞬刻之间，已被唬得说不话来，一张面孔，越发花白，手中仍举着石子，可虽忿然，却没投出去。这是因为，那时，中苏两国之间正在开展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大辩论”，而在中国，孩子们都在坚决地“反修防修”，倘若成了修正主义“苗子”，那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所以，这个年龄尚小的男孩心里虽然生气可又有一点畏惧，只能悻悻地瞪着他，不敢还嘴。

然而，倏然之间，一个高亢尖利的女孩的声音，却从围墙上那些好看的墙洞中凶巴巴地传了出来：嘿、嘿、嘿！你这个小娃儿，你是哪里来的？你还想装得像个大人似的，真不要脸，你才是一个“修正主义苗子”呢！

她这声音，犹如一串连珠炮骤然响起，竟吓了卫国一跳。待他缓过神，气鼓鼓地寻声去那密麻麻的墙洞里找她的面孔时，可一时间，却觅不到，只见那些排列有序的十字砖洞里，除去一些小男孩的头，不知何时，竟又**贴着好几个身子高点的女娃儿面孔，那些脸儿，还宛若欲从墙洞里钻出来的一颗颗小小的豹子头，呲牙咧嘴，耸鼻拧眉，上面所有的眼珠子，都正直直地瞪着他呢。

这时，那个女娃儿的声音又更尖利地响起来道：喂，喂，喂，你这小娃儿乱瞧啥子？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个男娃儿，你要敢进来，我一个人就能把你揍一顿，你信不信？！

墙后与墙头，便再次发出男孩女孩清脆的笑声。而且，这笑声中，显然还尽显出对他的嘲讽。

于是，卫国又一次被激怒了。

他没想到，这所他还没进入的部队子弟学校里的女生，居然比他从前那所小县城中汉彜藏多民族小学的男生作风更凶悍。哈哈，这下，可好玩了！

他便再使劲叉起了腰，又用力鼓起了胸，却沉住气，顺着刚才的声音再次去寻觅她。终于，从一个十字砖孔后，他窥探到一张面廓不清的，但肤色红润、好像还很“洋气”与好看的女娃儿的脸。然而，还没等他看仔细呢，忽地，街道对面，传来了他母亲焦急的叫声：卫国，卫国，你在干啥呢，快回这里来！

他转过头，犹豫片刻，便回答道：我等会儿就回去！

可他母亲却抬高声音道：卫国，听话！你马上就回来，待会儿，我们还要找你爸爸去呢！

这下，墙上墙下，就又传来了男女孩子们的哄笑声。这次，声音虽小了一些，但嘲笑甚至幸灾乐祸的意味却更浓了。

他只好对母亲大叫道：那就只等一下！便转过身，决定抓紧时间，反唇相讥，狠狠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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