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操场上当“鞍马”的卫国,终于在体育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李老师说声下课后,才直起腰,他的回忆,亦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全班同学又排起了队,要去参观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
本来,按照惯例,出校参观,应是班主任李老师带队,可他五岁的女儿生病住了院,今天晚上他要替换他爱人在医院照顾女儿,于是,算术课的女老师一一何老师便主动前来代他领队,好让他腾出时间来抓紧批攺几个班的作业。
不过,当何老师与李老师四目相碰时,一瞬之间,俩人眼中,却悄悄掠过孩子们以及别的老师都根本察觉不到的一缕闪亮……
六年级一班小学生的队伍出了校门,不久,便走上了南城市最大的一条街道。
那时,城中高楼罕见,楼房只是几层。这些楼中,民国畄下的房子常受欧风影响,多少带有点巴洛克或罗可可的味道,而建国后的新建筑,虽有鲜明的仿苏联“三段式”的特征,却最让华卫国这些新中国的孩子喜爱与自豪了。
而且,街上行人亦不如现在这么多。工农兵学商,男女老青幼,除少数人外,服式简单,上窄下宽,款色集中,少有装饰,衣裤鞋帽几乎都是棉布制作,肩口袖领还多有补丁,脚蹬皮鞋者更是鲜见。可是,在那时的孩子眼里,成年人们却仿佛个个目光严肃、表情俨然,很有大人样子。
这样,骄阳之下,小学生的队伍,又走过了一条解放前后反复铺就的柏油马路。那路上浮起的味道,浓炙沉重,犹如日头掉进了陈年油坛一般。接着,再拐进了一条数百年历史的青石板道。那石面泛起的光芒,白炽青亮,又好像日头砸碎散落在地上。
到此,两旁的房屋便陡然矮了一截,不过,密密匝匝、颜色浑然,倒也叫人心中一凛。然而,却是一派明清建筑的残旧景象:檐倾房歪,脏墙污瓦,街声嘈杂,烟气难闻,路窄巷小,人流拥挤,还时有农村的马车通过,店铺全无门窗,一排铺板打开后,脚下畄有高高的门坎……在那时的孩子眼里,这些全是旧社会遗下的如铁明证和一堆破烂呀。他们之中绝无人料到,二十载后,这里拾掇一下,便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和独有风韵的旅游景点了。
那个教育展览馆便设在这样的一条老街上。
它原是个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相对别的房屋,显得鹤立鸡群,外观井然,气势恢弘。树荫里,斑驳的檐头高挑着黑压压的层层青瓦,梁厚柱粗,房高屋阔。但最醒目的是,梧桐油漆就的褐色大门上方,赫然悬挂着鲜红的一行大字:阶级斗争教育展览馆。
那时的儿童看见这一个个耀眼的鲜亮红字,神情便开始肃然,小脸也庄重起来。
可是,忽地,天穹就显得更白更净,太阳亦变得更大更亮。熠熠炎炎的烈日下,灰墙皂窗便被晒得明明晃晃,像是在滋滋咝咝地冒烟。于是,那热风又来了。一阵紧随一阵,愈来愈猛,扑胸入怀,迅速包裹住卫国他们的全身。可他们不觉得燥,反倒感到血烫体暖、自然安逸得很。
此刻,孩子们便大都自觉噤声,安安静静,排队入馆。
上了台阶,迈过门坎,进得大门。馆里正中,豁地**一个硕大天井,却不似北方院子那般种花栽木、叶瓣摇弋,而是铺砖嵌石、青苔满布。抬眼四方,便环绕着各个展室,门上窗间,或横或竖,上面到处都书写着革命导师的语录和革命口号。
那是:
帝国主义把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二代、第三代身上……
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再入室内,处处排列有序的存放展示着:文字图片、敌特电台、中正佩剑、农奴人皮、变天帐本……
孩子们历历在目,均不由得,又惊又气,心中骇然。尤其望着展柜中那张惨遭活剥的人皮,皱缩成团,灰瘪干裂,恐怖无比,每个小小的脑袋里,自然把阶级敌人恨之入骨了。
这时,馆里进来一个穿着深兰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师傅,手里还牵着一个穿着洗得褪色的红灯芯绒上衣的女娃儿。
离这女孩不远处,华卫国独自一人在看展品。同学们已随讲解员阿姨走到展室另一侧。
何老师回头看到,便有点不耐烦地开口叫他。
可他的视线却被一只镀银的勃郎宁手枪吸引住了。
这枪铮亮耀眼,小巧玲珑,精致华贵。他这个男孩不由看得聚精会神,心中不禁想像那个使枪的坏蛋,定是个电影中那样一脸肥肉、八字鬍须、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家伙……
他忽闻何老师又大声地催他去追队列,方才赶紧转身挪腿,却猛然间,卟地一下,撞在那个女娃儿身上了。
只听那女孩哎哟一声,他忙抬眼,可才望去,已见她目光闪烁,眼中居然含泪。他便唬得一惊,心头却暗自忿道:这女娃儿也太娇气了!便嘟囔道:对不起!然后,兀自跑走。
然而,不知为何,那女孩便就此惹他注意,还心烦了。他禁不住,脸隐暗处,从影里窥她。却见她亦正望他。两只小脸隔厅互视,目光似碰非碰。不碰时,像心痒难熬;相碰时,又各自闪开。可她泪眼,让他悻然。
这时,他和她,却无感觉,他们的两双眼睛,都好似同时升起了轻轻的雾、袅袅的云。而且,雾里云里,藏着的是各自的目光,它们牵引着云与雾,一起轻柔地旖旎地绕过对方身体,便又消失在对方的眼眸里了……
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女孩的眼泪根本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完全是被旧照片里奋起反抗的劳动人民惨遭剝削阶级各种残暴杀害的场面所深深震动的结果。他更沒想到,这女娃儿,以后将会与他有怎样的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于是,他这会儿,假若从天井里抬头看天,便会看到,天上的“他”身旁有个她了,红上衣、兰**,在氤氲中,却不飘然,还迎着风走……
参观结束,何老师便叫要大小便的同学去上厕所,让别的孩子在馆外排队等着。然后,她亦去解手。
华卫国便与不去厕所的同学们,走出了展览馆大门。
才下台阶,他却一眼瞅见了巷子里过来一队乡下的农民,为首的正是那位他曾帮过的老人杨大爷。他自从和老伴跟着他那个当贫协**的儿子来八一小学告完状后,卫国便再没见过。
可不曾想,老人记忆力与眼神都不错,刚一走近,竟止住脚,微笑着道:嘿嘿,是华卫国小朋友呀,你咋个一直不来我家耍耍?
华卫国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哦,杨大爷,你来了。你也是来这里参观展览的吗?
杨大爷正想亲热地用满是老茧的手去抚mo卫国的脑袋,蓦地,又停下来,搓着手掌,满面笑意地摇着头道:那不是的。他转过身,指指跟在他后面的那群挑着空粪桶,还推着空粪车的农民,解释着道:我是带着我们小队的这些社员来城里挑粪的。
卫国就笑着望着他们,噢了一声。
于是,他们这些农村的大人们,也就笑眯眯地扭头回看他。
其中,有个宽肩细腰的中年妇女,还仔细地瞧瞧他,笑嘻嘻地道:嗨,你就是华卫国小同学哇!那你记住早点来我公公家哟,我们生产队最近还杀了几口猪,你要来了,我们全家都会好好招待你呢!
华卫国还不太明白她嘴里的“公公家”是啥意思,可看情景,也晓得她大概与杨大爷是一家人,就点了头。
杨大爷他们这才笑呵呵地走了。
这时,阶级斗争展览馆的大门里走出了高战美。她一下便认出了杨大爷。但见他已走远,就只使劲地用眼睛瞪瞪他的背影,再转过头,又把似刀的双眼,狠狠地剜向了华卫国。
不过,华卫国却根本没注意到她和她的目光,因何老师已来了,女班长便开始喊起了口令,随即,队伍出发,开始返校。
参观完阶级斗争展览的孩子们,回校的路,便愈发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
可正走着,一位矮个痩身、脚蹬草鞋的乡下老汉,颤悠悠地挑着两大桶粪水,从一个小巷里,骤然闪出,粪桶一下碰在了排头的华卫国身上。哗的一声,绿花花的粪汁,就几乎洒了他半身,同排的高战美也差点被溅上。
高战美吓得厉声尖叫,跳到很远,不由朝老人大声喊道:你这老头,干啥子嘛,会走路吗?为啥不看着点!喊完,她转眼瞧到华卫国裤上还有几只正在蠕动的白嫩肥蛆,又高叫道,这是什么呀,真是吓死人了!
只见那老人也头缠厚厚的一圈青布,身上的裤褂却缀满补丁,浑身汗渍,呆在原处,手脚无措,额上青筋抖动,**嗫嚅,慌乱含混地似乎说着道歉的话。
华卫国不知道这老人是不是和杨大爷是一个生产队的,因他方才并没看清所有的人。可他此刻,却一点也不生这位老人的气。
但是,高战美还在嚷嚷。
华卫国看了,不由得偷偷用指背将身上的一只大胖蛆,嗖地一下弹向了战美,然后一脸坏笑起来。
不想,战美早已瞥见,虽然吓得面如土色,却也闪身躲开,马上,跺脚跳腿,大声骂道:华卫国,看你这样子,比美国鬼子还恶心,再瞧你身上,比日本鬼子还要臭,都能臭死全国人民了!
那时的男孩最恨被人骂是美国鬼子抑或日本鬼子,华卫国便冲她一下急了,冷笑着道:什么恶心?什么臭死人了?老师说过,这些都是有机肥料!吃菜的时候,你高战美为啥子觉得香?你嫌农民伯伯挑的大粪臭,那你就是娇生惯养的资产阶级臭小姐!
她听了一愣,瞪着大眼,马上叫道:你才臭呢!瞧你这浑身上下……
华卫国不等她说完,就抢道:你才臭!
她立即,也叉腰道:你最臭!
华卫国提高嗓门,又连珠炮一般地道:你最最最臭!
她怒极反笑地道:你要有本事,就别洗衣服,穿着它去上课!
他不假思索地道:那当然!
高战美还想反驳什么,忽瞭见何老师从队后闻声过来,便不再吭声。
何老师方才在路上,遇见一位好久未见的女同志,就不由得和她聊了几句。此刻,她匆匆地赶向前来,便根本没注意到卫国身上的粪水,急急地喝令队伍继续前进,抓紧回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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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第8章:(1)华卫国的半个~~变得像只特大号的屎克螂……”内容快照:
『(1)华卫国的半个~~变得像只特大号的屎克螂……』
回到教室,华卫国~~的粪汤,已结成厚厚的褐色~块,臭气熏天,半个~~像只特大号的屎克螂,自己也暗暗~苦,表面~却气定神闲,在~位~正襟危坐。自分班后,李老师~通过促~华卫国与高战美~的了~来增~团结,便有意将俩人安排到了一块。于是现在,同桌的高战美捏着鼻子,~~尽量躲得远远的,气得浑~发~。周围的~同学也纷纷掩鼻,~生则不仅用~帕捂着鼻子,还~用小~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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