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唤生后来颇引以为豪壮的是，他一生中拥有七个最重要的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他读初中二年一期的时候，班里来的一个插班女同学。那时候他的名字不叫刘唤生，叫刘参军。七十年代，乡里人最眼红的是在部队当兵的人。刘参军一生下来，爹娘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女同学一跨进教室，就立即吸引了刘参军的眼光。她个子高大，体态丰满。那圆溜溜的屁股走起路来就一扭一扭的。她每天都穿着干干净净漂亮亮的衣服来读书。那个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在班里所有的女同学中，都显得格外成熟格外养眼。

那一年她18岁，是班里所有同学中的姐姐。

在课间休息的10分钟里，刘参军常常偷窥她那双眼珠，而她，也总是在偷窥着他。两人的眼光常常不期而遇，随即就发生了碰撞。每一回，每一回碰撞都要持续几十秒钟。两人就在那默默无闻的碰撞中，擦出了莫名其妙的惊心动魄的火花。

刘参军醉了，他更加向往着和她单独相会的美好时光。象电影里谈恋爱的人一样，花前月下，呢喃耳语。然而他没那个胆，他有些脸红心跳，战战兢兢。

然而他却无法抵抗她那象毒药一样的眼光。他时常陶醉在那令他如痴如醉的眼光里,不能自拔。而同学姐姐，总是在他渴望的时候，射来那象毒药一样的眼光。

就那样，在岁月的流逝中，刘参军相守着同学姐姐的毒药眼光，完成了初中学习。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升的升学，停的停学，就的就业。刘参军因成绩没达到高中录取线，被迫停学。同学姐姐，也辍学了。她到长沙某针织厂做了一名工人。刘参军则脸朝黄土背朝天，当了一个农民。

那是80年代后期，一个工人,一座城市，在一个农民的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也就是这个时候，刘参军18岁那年，才萌发去寻找同学姐姐的念头。他通过同学们传来的信息，很准确地找到了同学姐姐的地址。他迫不及待地给同学姐姐写了一封恋爱信。

信寄出之后，他日思夜盼。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寄自省城长沙的一封信。那个同学姐姐，终于有了回音。这是他们相识几年来头一回相互交流，这之前，他们相互之间，几乎没有讲过一句话。那一回，那时那地，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一回交谈。

刘参军心急地拆开信，风快地看下去。看着看着，眼泪就叭哒叭哒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原来，同学姐姐在信中说，她从来就没对他抛过**。也不是他讲的那样“你也爱着我”。她从来就没爱过他，因为她连一句话也没跟他讲过，怎么会爱上他呢？

在信的最后，同学姐姐叫他不要再写信给她了，她内心很痛苦……

暗恋多年的同学姐姐，到头来，竟是以几句冷冰冰的话打发了他。这，刘参军一时难以接受，只感到天旋地转、万物哀鸣。那个眼光象毒药一样的同学姐姐，居然是个骗子，十足的骗子。骗走了他纯真圣洁的心,骗走了他那烈火一样旺盛的情。

那个同学姐姐的影子从此在他的生活中慢慢地消失了。

然而她那一双象毒药一样的眼光，却在他的脑壳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二十多年后，星移斗转，物是人非。人到中年的他，早已经有了堂客子女，却依然能够清清亮亮地回味起当年那一双象毒药一样的眼光。那眼光，仿佛就近在眼前，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向他传递着只有恋爱时才有的**之情。

那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他这个男人中的情种，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第二个女人，家住邻乡五里堆乡和睦村的鹰嘴洞，刘参军姨娘的宝贝女，他的表妹。

表妹的家虽然跌落在岩鹰不生蛋的地方，但家境殷实，从年头到年尾，吃的用的花的样样不缺。她爹是本县某镇粮站的站长，在八十年代，粮站在农村中的统治地位不可小视。站长她爹每趟回到鹰嘴洞，什么花生啦麦子啦糯米啦豆豆啦总要拖上几麻袋。

表妹一生下来就在无忧无虑的家境中自由飞翔。刘参军很小的时候，家庭经济困难，姨爹每每回鹰嘴洞，都要从刘参军家对门的公路上过，于是总少不了要丢下些钱粮之类的援助。却总是行色匆匆，从不为讨到刘参军爹娘的一字半句感谢而耽搁行程，也不管刘参军爹娘是否愿意收下自己的一片真情。总之，姨爹往往总是把物资丢在公路边上，对着刘参军家喊应了他爹娘后，就坐着粮站的汽车走了。这些都是刘参军爹娘常常在他耳边讲起的故事，潜移默化中，刘参军从小就对姨爹及其一家怀抱敬仰感恩之情。而姨爹家的富余也让刘参军既羡慕又自卑。每到姨爹家做客，他总是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生怕自己的言语和行动让姨爹姨娘弹嫌。而姨娘却总是满脸堆笑：参军，想吃什么自己拿哟，姨娘家随便啦！

表妹长得象山间盛开的一朵映山红，烂漫红艳。每趟到外婆家去，她总是先到刘参军家，邀他一起去。刘参军牵着表妹的小手，一路欢笑，一路飞奔。遇到沟，跳过去。碰到坡，一二三，卯足劲，冲上去。他们天真无邪，快活地享受着童年的美妙时光。

时光飞逝，那个曾经和表妹同睡在外婆家的木**的童年一扎眼如一缕云烟消失了。

那一天，正处少女时代的表妹来刘参军家作客。刘参军在极力挽留表妹后，表妹终于高兴地答应在他家小住一晚。

晚上，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明月。池塘里哇声四起。猫头鹰躲在树梢咕咕咕地鸣叫。表妹说：到我同学家玩去吧？原来，她在卫校的一个同学刚好在刘参军他们村子里。刘参军自然十二分愿意陪同甘充她的侍卫。

踏着黑土地上淡淡的月光，刘参军和表妹肩并肩前行。表妹还是那个性情，讲话总是放连珠炮的，讲个不停。她跟刘参军讲她在卫校里读书的新鲜事。她跟刘参军讲她到她爸单位是如何如何地好玩……她的生活，紧密地与“城市”相融。

而刘参军的生活呢？每天除了放牛割草犁田扮禾担土浇肥，还是放牛割草犁田扮禾担士浇肥。脸朝黄土背朝天，他心有不甘，打心眼里不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表妹的生活自然是他心神向往的归宿。他好羡慕她。觉得她比自己无比尊贵、优越。

跟着表妹一路前行，乡间的土路上，回荡着表妹银铃般的笑声。刘参军感到受宠惹惊，象表妹这号高贵的女人，在这月色朦胧如诗如意的夜晚，居然和他肩并肩地相处在一起，她是那么天真浪漫，她是那么无忧无虑……

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从表妹同学家返回的路上，天，变了。

月亮躲进了黑色的云层，天空下起了毛毛小雨。乡间的土路，滑溜溜的。

刘参军左手撑着表妹同学借给他们的布伞，右手试探着颤微微地搭在表妹的肩膀上。表妹没有拒绝,她的肩膀是那么墩实和酥软。他的鼻尖不时地碰触到了她的发丝，她的发丝散发出喷香好闻的气味。

表妹不再象来时那样连珠炮地讲话。刘参军也默不作声。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只有他俩的脚步敲打着泥泞的路面发出的咕唧咕唧声在回响。

刘参军不晓得表妹在想着什么心事，他试图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滑落到她的腰间，去搂她。表妹轻轻地扭了一下身段，不晓得是真在埋怨还是在撒娇。那时，刘参军的手本能地回到了她的肩膀上……

表妹又去卫校上学了。她给刘参军寄来了厚厚的一叠小说，是肖洛霍夫的一套《静静的顿河》。她知道刘参军酷爱写作。

一年后，表妹参加了工作，在本县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数年后，表妹嫁给了本省一名大款。她嫁入豪门，刘参军姨爹姨娘(姨爹早已退休)乃至表哥从此从乡下搬进了省城长沙,过上了更加美好的生活。

在此期间，刘参军却历经磨难,婚姻失败，码字之梦灰飞烟灭。25岁结婚后，南下深圳。当搬运工，当业务员。九死一生，总算上苍照应，而今当了个小老板。膝下一儿一女。女儿乐乐15岁，就读家乡县某私立高中。儿子文文8岁，跟随自己在深圳读书，聪明伶俐。唯一让他痛心的是，堂客吴红梅始终对自己冷若冰霜。

每年从深圳回家过年，总要见到表妹。表妹虽已为**，却美貌依旧。

还是那个性情，讲话连珠炮地滔滔不绝。唯一不同的是,岁月匆匆，世事蹉跎，他俩相见，前后已判若两人。那20多年前的表妹，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表妹，那时那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是她身边有一个大款，也许是刘参军身边有了另一个女人，也许是岁月无情，也许是……

20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刘参军的一只手搭在表妹的肩膀上，一只手撑着一把布伞。布伞下，一个是表妹，一个是刘参军。他俩脚踩着泥泞的路面,走在夜色的乡路上。

他俩默不作声，就那么走呀，走……

刘参军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无法忘记！他不晓得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对她想入非非！

真的！

他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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