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民间一半的的青楼、田产、赌坊和钱庄，这些东西全都和白云庄有关。白云庄不可谓不是变相地掌握着当地的经济命脉。若说洪武年间最富有的是沈万三，那么从万历到而今的崇祯年间，最富庶的庄子必是白云庄无疑。那么是什么让这个曾在江南以盈利为本的庄子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同时以招呼和收容青年才俊、江湖异士的为口号的才人的集散地呢？

有传是白云庄第三代庄主白展子息薄弱，儿女不是夭亡就是死于非命，终于无后，过世前唯有将白云庄的产业托给了妻家，姓穆。穆家原是武学世家，接了庄子后竟说白展无后乃因敛财无德，于是提出“聚贤养德”的口号，专门吸纳有一技之长的落魄科场、官场和江湖的才人。一时之间，在民间“白云庄贤，云气纷郁,香靉满空，世无遗珠”的评议也是传得满城风雨，弄得闹闹攘攘。白云庄虽然开支颇大，但是要说到纳税也最是踊跃，从“两、钱、分”到“尘、渺、漠”，人家可是毫厘不差地上缴。对于这样的庄派，真真没有一个人不诚心以赞。

然则我在想，若说是为了“养德”，何以不兴善堂，不事佛事？连面子功夫都不做，真是奇了？

既存疑，今个和穆曦游了半日白云庄，我自然得相机而问。

“曦儿姐姐，我听说庄里有很多能人异士，不知他们都有些什么本事，让我开开眼界可好？”坐在回廊里，我满怀期许地看着穆曦。

从前只一心做一个最贤良的穆秋的妻子，我从来不过问庄中的事务。此次复返，虽然做了不少功课，但是想要窥探白云庄的根底，可不是易事。不过“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我且从小处着手！

“没问题，你要看文的还是武的？”穆曦果是很爽快。

“嗯，武的罢，武的热闹。”我双目圆睁，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穆曦看了我一会，笑道：“那有什么打紧的，我答应你便是，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侧脸笑望穆曦，她这人虽是性子奔放火烈，但由来心思纯澈，料来也没什么难人之求。

“你得告诉我，你……”穆曦一脸怪异的笑，“你到我这来，诚然是因为我这人看不得有人恃强凌弱就收你做了妹子；不过，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心下一惊，眉目一紧，沉下头去。

穆曦哈哈一笑，单指挑起我的下巴，一脸暧昧之色：“我的好妹妹，不要不好意思。你的心事我都明白，我也不会要你只是做我的妹妹。”

我忽有所悟，定定看着穆曦。

穆曦俯在我耳边说：“我想让你做我的二嫂，好吗？”

痒痒的耳语搔得我的心情也明亮了起来，但是我还是推开她，垂着头。从小我就知道什么叫做“欲擒故纵”。

“小姐你别逗子晴姐姐了，她脸都红了。”红玉掩着嘴，声音却是响亮的。

这该死的小丫头！

穆曦突然失了笑颜，握住我的手，缓缓道：“我这会认真的说了，不是开玩笑的，我看得出来，你是很喜欢我二哥的。”

我怎么说也是女孩，一听穆曦这话，终是脸红了。也许我不是一个单纯无私的人，但是我对穆秋的情分却是从不作伪。

我眼中噙泪，缓缓说道：“是啊，当我饥肠辘辘，前背贴着后背不知所往的时候，是你们救了我，我在心里早就把你当作姐姐，把他当作……”

“一见钟情，我明白。”穆曦点点头。

“可是，我出现得太迟了。”我轻叹一声。

“盈盈姐姐的事已经过去了，二哥的心情迟早能平复。何况，有我呢？我们那么有缘，我能不帮你？除了你，其他人要做我的嫂子，想都别想！”

说完这话，穆曦面色一青，似有怒气，似有忧思，但转瞬即逝，断难揣度。

“走吧，晌午我再给你安排。我给曾师傅说一声，头一次他和他的徒儿表演的飞刀还真是不赖。”穆曦拍拍看着她怔怔出神的我。

在午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一个词——有缘。穆曦说这话的时候，断难想到，其实缘分是可以安排的。为了让那个着油黑色长袍的书生举止轻佻、出言轻薄，我可花了四十两银子——其中的二十两是给的诊费。穆曦要管上事了，可是个善主？那鼻青脸肿的书生一脸懊丧的样子不知是伪作还是真情流露，看得我都要忍俊不禁了。

然而若说缘分可以安排，为什么和穆曦的相见相知尽在掌握，而对于接近穆秋却毫无头绪。他很近，却又很遥远。青魂石，让我和他续缘，却又让我和他生生离分。早知如此，在我十岁那年，我就不该让我离开他的视线，至少，和孙盈盈也有得一拼。

想到盈盈，心里一下子难过起来，眼泪簌簌而落。正自心痛难以成眠，房门响了一声。

“谁？进来吧。”

雕花的檀木门又敲响了，一声、一停，一声、一停，再一声……声音短促而有力，决不绵沓。我心中一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叩门的。忙一把抹了眼泪，理好发髻。

拉开门，果然是他。

穆秋见我淡淡的眼色，神色有些尴尬，嘴角微扬：“那个……子晴，曦儿说让你跟我到中庭去找她。”

想起穆曦答应我的事，心内暗喜，微一点头，应道：“好，穆秋哥哥。”说罢合上门，随口说道：“红玉来叫我就可以了，怎好麻烦你呢？”

穆秋望了我一眼，没说下去。

“你说罢。”我耸了耸肩，定定地看着穆秋。能和穆秋独处，不管如何，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曦儿说我善忘，倒是以贵人之姿待你，很是不当，让我顺道来向你陪个不是。”遇上我灼热的目光，穆秋移开视线，转而视向道旁的几株梧桐。

我沉默不语，随他视线看去，这几株梧桐满缀着着心形的叶子，在阳光里更是蓊蓊郁郁，和去年的韵致无二。

我不由一声叹：此时此境愈是生气盈目，他朝“梧桐半死，鸳鸯失伴”的萧索才愈是让人哀恸。

“穆秋哥哥，你不必介怀，我没那么小气，”我突然侧回身子笑笑，“只要你以后记得就好了。”

穆秋也释然一笑：“嗯，记得的。曦儿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

穆秋似乎把“妹妹”二字说得分外清楚。

我涩涩一笑，一路无话。

大抵是穆秋觉得气氛很是古怪，突然轻轻说道：“我记得你那会饿着肚子，都只是笑笑地向我们讨吃的，怎么这次竟还哭了？”

原来他目光虽然投向窗外，倒也不是丝毫未听进我们的言谈。念及此节，我心下一暖。

“那书生出言轻薄，竟似流痞，我怎么能受那种气呢？再说了，他那样子让我只能想起……想起我爹爹要我嫁的那个人。一样的恶心。”

穆秋看见我蹙着的眉结，轻轻地说：“不过你也十八了，年纪倒也不小。父母之言虽则未必合你意，你倒也该寻着一个满意的人家……”

穆秋是不是屡经变故，变得傻了，他竟对我那两条都要拧成一股绳的眉毛视而不见？

他看我不说话，还想说下去，我突然扬起脸来，没好气地说：

“那曦儿姐姐呢？她还比我大呢？你还没有长胡子呢，就想当月老了？你怎么不先顾着你亲妹子？”

“她？你姐姐的性子你不知道么？刁蛮任性。”穆秋说的是穆曦，可是从他看我的神色里，我感觉得到，这句话里的“刁蛮任性”只怕不单指穆曦吧。

穆秋苦笑着又缓缓说道：“再说，现在也是多事之秋……”

我突然想起了我不该忘掉的一些事，拉住他袖子，歉然道：“我忘了，真对不住。这些事情过去已经大半年了，你难过有什么用？盈盈姐姐知道吗？义父知道吗？”

穆秋点点头，黯然道：“是没什么用……”

是时候了，我想。

我赶紧趁热打铁：“其实呢，穆秋哥哥，小妹有些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穆曦向我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睫毛不长，但卷而浓密，闭合之间，在阳光下投下一小片清影。凝神细视，人已半醉。

忽而想想，就目前的情势来说，儿女情长不是我该企及的也不是我现在就能求得到的。

收回心神，我缓缓说道：“听曦儿姐姐说，你们还在查义父被害的事。穆曦和我都觉得这不应是朝廷所为。想想看，白云庄富甲一方、人才济济。于朝廷而言,外有后金连连攻逼，内有起义薪火不灭。朝廷一直都想重拾河山，何必树下你们这样的敌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死死地盯着穆秋的神色。穆曦是不是这么想的我可不知，可我说的绝无谎言。

思忖、思忖再思忖，穆秋的眉目一直没有舒展。

少时，他握了握我的手，认真地说：“谢谢你，子晴，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过你说得也未必无理，我会查清楚的。曦儿真好福气，有你这么个兰心蕙质的妹妹。”

“我不也是你的妹妹么？你也很有福气。”我向穆秋翘起嘴巴。

穆秋重重的点了点头，继而大笑起来，久违的声响儒雅而明朗。

许是因为我的言语散了他的愁云，许是因为我的俏皮无双，许是因为我和他有了共识——做他妹子，他才这么高兴吧。

不过，穆秋，只要你开心，做你的妹子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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