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微醺，高阁之上烛火盈盈。此刻已是深夜，有人却并无睡意。

“大哥叫我来所为何事？”门被推开，抱剑斜倚的男子低声问。

站在窗前的雪衣男子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只是想找你喝喝酒吧，我们兄弟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柔，温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是因为雪妃吗？大哥和她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去，为何这次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救她呢，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关上门，楚云天径自在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杯酒，淡淡地问。

“雪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于我，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浅浅地抿了一口桌上已凉的酒，雪衣公子的声音如风送浮冰。

“听说，你们是在敦煌遇到的吧。大漠黄沙，英雄美人，一定是个美妙的相遇。”把玩着酒杯，楚云天**了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经意地问。

“如果可以，我情愿我们从未相遇。。。”悠长的叹息轻轻地落下，白衣的阁主微瞌上了双眼，再次睁眼时，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城头那抹嫣红的身影和那个人决绝的表情。是啊，要是从未相见，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么他们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人会幸福的吧。

“义父，再往前行就是敦煌了吧，我们这次的任务在敦煌？”漫漫黄沙中，一支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正在冒着风沙前行，他们步伐整齐，纵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也如此沉稳。为首的男子身旁是一个身形较小的少年，他整个人包裹在玄色的风衣里，声音有着不符年龄的深沉。

“只是去拜访一老友罢了，而且，最近为了欢迎唐皇来访，敦煌全城同庆，明天还有难得一见的天舞兰音，枫儿你难道不想看看？”为首的中年男子侧过头淡淡地笑了，看着少年的眼中带着一丝慈爱。

“您是说那个刚刚及笄就名贯大江南北的敦煌舞神跳的兰音之舞？”终是少年心性，他的眼中也流**了一丝好奇，一丝向往。

“是的，就是她，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啊，小小年纪就习得如此惊人的绝技，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男子低低的叹息被长风送远，仿佛一句谶语，深深地印刻了那个孩子的命运。

多少年后，那个白衣冷漠的阁主常常会在深夜里回想，回想起那次的敦煌盛会，那天，他和义父在城楼之上，遥看远处身着七彩绸衣的少女在圣台上踏铃而舞。一曲兰音歌尽缭，凤舞九天到碧霄。少女白皙的脚腕上一串金铃细碎作响，长袖轻舞，轻盈出尘。离她不远处，白衣的少年侧坐吹箫，箫声婉转，与她的舞姿相融合。帝子吹箫，仙人起舞，而他，只能在远处痴痴地看着，那时候，便觉得他们是一对璧人，让他都心生嫉妒。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遇。那时，他是冷月阁的少主，她是敦煌的舞者，而李逸是大唐王朝的后继之君。这三个身份，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可偏偏，命运弄人，当义父带他拜见唐皇，当城主把她献给天子时，他才知道，他们的宿命是如此纠缠不清。命运总是让你在最不可能的时候遇到最不可能遇到的人，把你弄得措手不及，遍体鳞伤。

元和六年夏，唐皇肃宗为修邻邦之好，携太子李逸前往敦煌拜访。为了欢迎大唐天子的到来，敦煌举行了长达十日的欢庆，在庆典的第三天，还请了天舞者梵音在圣台起舞。自汉时有舞者在敦煌刻下神舞飞天开始，舞蹈便成了敦煌的一部分，而所谓的天舞者，便是为神而舞的人，他们在敦煌的地位仅次于城主，虽然他们从不参政，声望却不比城主低。而历代天舞者都是由上一任挑选并教授的。如今的天舞者梵音，更是有惊世之才，年仅十六便名

动天下，除了神舞飞天外，还自创兰音之舞，而她的老师，上一任的天舞者，更是在她十岁时就继位于她，自己当上了敦煌的城主，主掌了大权。为了显示两国之友好，唐皇让太子李逸为天舞者奏乐，李逸自小精通音律，一曲萧音在唐朝大有名气。这样一来，很多仰慕天舞者或是李逸的人纷纷涌入敦煌，一时间这个丝路上的古城变得热闹空前。

“音儿，准备好了吗？”珠帘浮动，柔和的男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华袍加身的男子，他不过弱冠之龄，眉目清秀，并无什么惊人之貌，可是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悦耳如仙人之语，让人听了就再也不会忘记。

“伽罗哥哥。”镜台前的少女跳了起来，伴着一串清脆的铃响，她跑到了男子面前，秀丽的脸上有欢喜的笑，挽住了他的手。然而男子没有如往日一样任她挽着，他轻轻抽出了手，先她一步走进了内殿。

“音儿，今天，我要带你见一个人。”拈起镜台前的金铃链子，男子低声说，“他以后将替我来照顾你，你要好好留在他身边。”

“什么！”跟进来的少女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尖叫起来，娇俏的脸上有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地盯着身前的男子，颤声问，“伽罗哥哥你是要抛弃我了？”

“不是的，音儿。”男子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微微一颤，手中的金铃掉落，划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那是什么，伽罗哥哥你为什么要把音儿送给别人，在你眼里音儿难道只是一个礼物吗？”看着低头不语的男子，有泪从秀丽的脸上悄悄滑落，打**刚画好的妆容。

“不是送，音儿，哥哥怎么舍得把你送人呢。只是让你去大唐住住，听说，那里有连天的碧色，成群的翠鸟，幽碧的湖水，精致的矮亭，妇人们穿着丝质的薄裙，戴着华美的珠玉，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有一朵梅花，远远留香。音儿难道不想去看看吗。”抬头看着身边这个相处十年的少女，男子微笑着安慰。

“那么，哥哥什么时候来接我呢，既然只是住住，那哥哥一定会来接我的吧。”没有理会那些诱人的描述，少女只是固执地问。

“十年，十年可好？你去大唐十年，为哥哥换十年的安宁，十年后哥哥定会接你回来。”抬手轻抚少女如丝的长发，男子放低声音，低沉柔美让人无法拒绝。

“十年啊……”少女看着他满眼的期待，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别过了脸。

“那么，音儿你先补补妆吧，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始大典了，大典过后，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终是收回了手，男子起身朝外走。

“哥哥是要把我送给那个唐朝的王吗，”抬笔描眉，少女的声音变得有些冰冷“希望哥哥以后不要后悔才好。”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走到门口的男子顿住了脚步。

“让我嫁给一个可以当我阿爹的人，哥哥你觉得我会幸福吗？我原来以为这个世上，至少还有哥哥是疼我爱我的，看来，是我错了，哥哥养我教我十年，只是为了今天吧。”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冷。

“音儿……”

“原来，我始终还是被所有人抛弃了……”放下笔，少女起身，“哥哥请出去吧，我要换舞衣了。”

“对不起……”低低的叹息淹没在珠帘碰撞的叮咚声中，男子终是离开了楼阁，只留下少女一人站在窗前久久地静立，直到泪流满面也毫无知觉。

十里长风连大漠，一舞飞天到碧霄。

今天是敦煌城庆典的第三天，也是最热闹的一天，无数客商云集在此，就连邻近国家的达官贵人都屈尊降临。他们冒着风沙前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瞻仰舞神梵音的兰音天舞。

内城中心的高台上，身着舞衣的少女们翩然而动，举手投足间，银铃作响，串联出一片美妙的声音。高台周围的凉棚里早已座无虚席。多少富商执手千金只为买到一个靠近高台的位置。内城的城楼上，很早就设下了宴席，在这里，能最好的看到台上的舞者。

秋铭枫跟在义父的身后，由一个紫衣的婢子带着走在城楼上，他有些不解地看着义父，不解为何他们会和敦煌城主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在他印象里，义父只是一个江湖霸主，和朝廷扯不上丝毫关系。可是，今天，在这个为唐皇举办的庆典上，他居然和义父一同出现在了这个专为唐皇准备的宴席上,以贵宾的身份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很多年以后，他时常会感叹，他的人生轨迹就是从那场宴会开始彻底地改变了，变得谁的无法预料，无力挽回。

“秋阁主，好久不见。”不远处，身着华服的贵公子缓步而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说不出的冰冷。

“城主依旧如此气宇不凡啊，这是铭枫，我的义子。”侧了侧身，男子把身后的少年让到了跟前，淡笑着看着敦煌城主。

“就是他？果然很像，秋公子，在下伽罗，是敦煌的城主，幸会了。”长身作揖，高傲的城主居然对眼前的少年行了个大礼。

“城主如此，铭枫担当不起，铭枫只是一介草民，受不得如此大礼。”慌忙还礼，秋铭枫有些措手不及。

“总有一天公子会受得起的，”唇角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华衣的城主启步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酒宴已备下多时，两位请入座吧，梵音马上就要出来了。”

“唐皇呢？他没来？”看着空无一人的席位，中年男子随口问。

“他身体不适，推掉了。其实是怕有失身份而已，毕竟在他眼里敦煌还是个小城。”

“他是怕见到我们吧，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如此懦弱。”冷笑了一声，男子的目光投向了高台，“那个孩子呢？听说，他今天要吹箫？”

“在那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高台旁的长座上，白衣的少年低头静坐，把玩着手中玉箫，在这个黄沙漫漫的荒漠之城里，他仿佛一抹不染纤尘的天光，淡淡的投下，柔和得刺眼。

“他的箫，是从他母妃那里学来的吧。当年那一曲《风华》可是名贯帝都的，不知这孩子学得几分神采。”看着孩子手中的玉箫，男子似乎又想起了故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我也曾从父亲那里听过凰音夫人的风采，不出五年，这孩子也能赶上他的母妃的。”

“……”听他这么一说，男子转过头来看着年轻的城主，“伽罗，其实，你不过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又何必如此心急接下这个重担呢？”

“孩子？阁主说笑了，我怎么可能还是孩子呢？一个孩子怎么能够为了王位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呢？”淡淡的笑容在俊美的脸上抹开，居然带着几分残酷。

“何必拿过去折磨自己……”沉沉地叹了口气，中年男子低头呡了一口酒，甘冽醇香的酒在他口中化开，留下微苦的余味。那句话，仿佛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的。

秋铭枫在一旁看着他，在这个少年眼里，那是义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眼神中有一丝迷茫和动摇。

随着第一声鼓点响起，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齐齐地看向中央的高台上。

铃音轻响，一抹亮色出现在高台之上，身着彩衣的少女长袖轻舞，发梢的金铃随着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轻纱蒙面，眉间点了一颗朱砂，秋水流转的明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抬手，回旋，折腰，展袖。她在那里忘情地舞着，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在她启步的瞬间，有淡淡的箫声插了进来，低婉回转，带着江南水乡的雨气，没有一点大漠的气息，却能跟她的铃音合二为一。她在听到的霎那有微微的失神，侧头，便看到了那个端坐在那里的白衣少年。他双眼微磕，颀长的十指在翠玉的长箫上跳动。

这样的人，便是大唐国未来的皇帝么？她的唇边轻轻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步子踏得更快，似乎想要盖过他的箫声。可是不管多快，淡淡的箫声总是能合着她的铃音时快时慢，仿佛，它们天生就是一体的。

抛袖跃起，她在空中轻盈地一个回旋，结束了这支舞，箫声也在这个时候停止了，白衣的少年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清澈，带着淡淡的暖意。

台下万千掌声响起，她却只是侧头，看向对面的城楼，那里，华服的城主在跟他身旁的中年男子说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有看她。心中腾起莫名的失意，刚想离去的她却看到了中年男子背后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那是个安静的少年，他坐在那里，抬头看向她，眼中是一片波澜不惊。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就是那片刻的注视，彻底的改变了三个人的一生。很多很多年以后，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回想起那一天时总是会低低地叹气，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去看那个城楼上的少年，而是回首对上那双带着暖意的眸子的话，或许，他们都会很幸福地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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