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边的莘莘学子挽着自己必须像亲如父母一般照拂的朋友们的胳膊，缓步而行，十分交融的友谊，咖啡屋门口挂的招牌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店里制作什么供青春食用的。咖啡调制师们——面容俊秀的绥德妞儿和脸色红润的佳县帅哥——谦卑地走在那些活泼、顽皮的学生的身后，聆听她们的嘱托，立正身子；总之一句话，在这个时刻，统万路上一片谆谆教诲之声。然而，接近午后一点钟时，莘莘学子们便越来越少了：他们终于被温情脉脉的青春少妇们所取代——她们挽着神经衰弱的女伴们的胳膊漫步街头。渐渐地又有那些忙完了重要的家庭事务的人们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比如说，有的人跟自己的老婆谈过了嫌隙和鼻子上长出的一个小疖子，有的人询问过饲养的父母和自己的赡养的孩子的健康状况，有的人看了地产开发商派发售楼广告和一篇有关迎来送往的要人的重要消息，还有的人则是已经喝过一杯咖啡；除此而外，又添了那些命运令人称羡、捞到了办理特别事务的美差----驻京办主任。

来到这条大街上的还有在石油部门任职的，无论是职业还是习惯都比人显得风雅的官员们。天哪，这里有多少令人艳羡的职位和官衔！它们令人感到多么的满足和快慰！唉！可惜我不做官，也就无缘得到上司的眷顾。你在统万路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合乎礼仪：男人们穿着西装革履，两手插在口袋里，少妇们身穿着薄薄的、短短的迷你裙。你在这里可以见到用钻营抠缝和令人惊叹的技巧从瓜子脸过来的精美绝伦的眼睛，唉，可惜只有温州的商贾才拥有这样的眼睛。上天不肯让别的富商也享有这种的眼睛，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们不得不舔着大大的肚子，他们肚子里装满顾虑，小心地积虑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慢慢地将自己从外面的世界一点一点收缩进肚最容易想到的是香港电影里用尼龙丝袜套住脑袋的窃匪。你在这里还可以见到笔墨难以形容的绝无仅有的眼睛；那是半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倾注于其上的眼睛，——长年累月、日日夜夜照拂的宠物，统万路上无论是谁见了都会眼花缭乱。犹如无数的彩蝶从草茎上蓦然飞起，散珠碎玉般地群集在雄性甲虫的上空盘旋飞舞。你在这里可以见到连做楚也不曾见过的腰肢，那样纤巧、细长，比瓶颈儿大不了多少，你若迎面相遇，准会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唯恐一不小心，让粗鲁的胳膊肘碰着了它；你在心里定然是又胆怯又担心，千万不可不在意地呼出一口气，吹折了那造化和艺术的绝妙的作品。你在统万路上还可以见到多么好看的妇人衣袖啊！噢，真是美艳极了！它们有点儿酷似两只气球，那淑女如果不是有一个男子挽着的话，准会忽然飘上天去；因为要把那位淑女举到空中，就像是把斟满香槟的酒杯送到嘴边那样轻便和随意。你在这里可以遇到绝无仅有的微笑，那是一种技艺高超的微笑，有的微笑可以让你陶醉得浑身酥软，有的微笑会使你忽然觉得是草芥而低垂脑袋，有的微笑又会令你觉得高过迪拜的哈利法大厦的尖顶而昂首阔步。你在这里可以见到有的人在闲聊又一枝红杏出墙来，唉，当然，靖边人大都没有责怪自己的婆姨，要怪就怪那个死了近千年的诗人，给咱中国的少妇们开辟了一条出轨的途径，而且是千百年来屡试不爽，却端着一副高雅的气派和凛然自尊的神气。你在这里可以见到成百上千难以揣度的人和事。在统万路上可以遇到多么古怪的人啊！有许多的人朝你迎面走来，会要细看你的肚子，待你走过去之后，又会转过头来端详你的腰围。我至今还闹不明白干吗要这么做。起初我以为，他们是裁缝，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大多是各个公关公司的总监或者是秘书，其中不少人以优雅的文笔拟写来往的其图案。在午后两点到三点钟可以称之为统万路活动高峰的大好时辰里，人间一切最优秀的杂技都送到这里来演绎了。

从四点钟起，统万路又是空荡荡的了，你未必能在这里碰上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偶而有一个女服务员从洗浴中心出来，手依然作服务状，神情疲倦地穿过统万路，一位原是心怀仁爱黑煤局长的可怜的牺牲品，这种幼稚羞怯甚至会唤起温柔的快感，已沦为带壳小姐。一个外地来的怪人无论晨昏早晚都无所谓，她可以不再忍受沉默时刻给她的那种可怕的折磨，一个身材委婉的西安小伙手里拿着手提包和一本书，一个四川搬运工穿着一件破旧相接的粗布衣衫，蓄着尖尖的胡须，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当他疲累交加地走过人行道时，他的背脊、胳膊、两腿和脑袋都在微微颤动，偶而也走来一个弯腰马趴的砖瓦匠人；除此以外，你在统万路上就再见不着别的人了。

然而，一旦暮霭沉沉，笼罩在屋宇和街道的上空，而此刻似乎被刚刚经历的这一切耗尽的精力，那些白天不敢摆出来的激流又从桑拿的低矮窗口展示出来的时候，统万路重又活跃起来，开始热热闹闹了。这时，神秘的时刻降临了，灯红酒绿街道点染上一层奇妙而诱人的光彩。你可以遇见许多神情自若的单身汉，身穿暖和的不搭调外套。这个时候，可以感触到一种目的的存在，或者不如说是类似目的的不可捉摸的东西的存在；大家的脚步都迈得很快，而且变得相当的凌乱。长长的身影在墙壁和马路上频频闪过，那头影几乎投照到可以不在忍受沉默时刻带给他的那种可怕的折磨。或者因为这都是一些有家室的人，或者由于他们家里有属于自己的婆姨和汉子，他们或者她们，在午后两点钟时曾经道貌岸然和雍容华贵地漫步统万路。你还可以看到他们像更年期的男人面对着妙龄女郎倍受尴尬而一样奔跑向前，为的是从心有不甘里面窥视一眼老远就盯上的一位淑女的姿色——她那涂满胭脂的厚唇和双颊令许多散步的人都心荡神移，尤其让那些中规中矩婆姨和汉子们所谓的疯念头，而总是成群结队地挽着手闲逛的商人们心驰神往。

人的这张脸，何可谓真，何可谓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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