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北上，跨过了黄河，雨还没停，温度降下了不少，车里的人也下去了不少，冷空气便有了活动的空间，一个人打起喷嚏，跟着传染给了另一人，车厢里一时，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哈欠喷嚏。

李牧童悄悄关上了车窗，他注意到挨在身边站着的“天使”瑟瑟发抖，而大门牙缩成一团，显然没有把衣服还回去的意思。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李牧童“呼哧”地一下窜到座位上，拿下自己的包裹，掏出一件单布毯来，推了一下大门牙说，“嗯，有点凉哦！要这个盖么？”大门牙惊喜无比，“谢谢，兄弟！”“不用谢，姐姐。”李牧童待大门牙铺好了毯子才说，“你把衣服还给人家吧！这毯子够暖和！”

大门牙中了圈套，呆怔片刻，才脱了衣服递给“天使”，讪笑道：“妹妹，谢谢你！”李牧童美滋滋地重新落座，然后把屁股使劲向大门牙那边一摞，腾出一小块地儿对“天使”说，“老乡，你坐这儿！”

大门牙瘪了瘪嘴，没有吭声。圆脸用胳膊拐了拐王天棒：“你的小老乡，真体贴！”三个人一齐笑了。李牧童不好意思地对“天使”笑笑，“天使”报之以目笑。

“天使”长发的末梢，随着火车加速减速，时不时在李牧童的脖子上扫得麻痒痒的。这使他有了在学堂里，新来的女老师俯下身替他解题时，秀发一拂的美妙，以及他偷偷地用胳膊压住老师的一根头发，待老师起身时不幸的头发被他强占的快感。他仗着一点助人为乐而没有被拒绝的底气，口齿不清地说：“老箱（乡），我叫李牧童，我到白（北）京去。你到哪儿啊？”“天使”说，“我叫孟雪，我也到北京去！”李牧童说，“哦！”他使劲地用左大拇指勾着右二拇指，无话可说了。

孟雪见他一副憨厚的样子，噗嗤一笑，“你，为啥叫那么个古怪的名字？”李牧童搔了搔脑袋：“这是我婆给我取的。我生下来几个月，我爹我爷还没有把我的名字研究好。一天，我婆背我出去玩。别人问，叫什么名儿啊？婆随口说，牧童娃。我爷晓得后，一拍大腿说，‘取名不如捡名，贱名好养！’我爹说这名字取得好，大智如愚嘛！只我娘不高兴，为什么别人生的都是宝宝、贝贝的，偏她生的就是一放牛娃？我爹说，这是我娘取的，你就甭犟嘴了！从此，我就叫这名儿了。”

“哦？”她眼里泛着快活的光，李牧童兴致高昂，顿了一顿，象了怀深仇大恨，沉声说，“我总算从那处穷乡僻壤逃出来了。我一定得混个人模狗样，才回家！”孟雪格格地乐了，鲜润的嘴像阳光下一朵闪亮的小红花，开在李牧童的眼里。他又搜肠刮肚，无话找话地唠嗑，得知孟雪跟他是同一个镇不同乡的人，而且就是大姑那个村的，她们还互相认识。孟雪在州城没搭上火车，才到了这个大站等车的。神奇的缘分令李牧童心头一阵甜蜜地悸动，还要寻根问底，却见孟雪脑袋沉得一点一点的。他意犹未尽，也唇干舌燥了。

疲倦把大家不知不觉地拖入了沉沉的梦乡。再次醒来，是在王天棒的惊叫中。他说他的钱不见了，而对面圆脸、大门牙都杳无踪迹了。难道是她们下的手？她们是不是一路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天棒钱不见了。

王天棒像一只叫春的猫，一边尖叫一边四处翻找，终归是徒劳，他像被抽了筋，趴在座上，双手无力地垂下，如同美术课本上的“马拉之死”。李牧童摸了摸母亲给他缝在内裤兜里的钱，在，他大为放心。就说：“别慌，我还有钱呢！”王天棒落水狗似地一把搂住李牧童：“好，考虑周到，到北京去我好好待你！”

心神安定，李牧童看了看身边的“天使”孟雪，也还在。他大为宽心，毕竟她没有随她们而去。就问，她们啥时下的车啊？孟雪揉了揉眼说，负罪似地说，“我也睡过头了。哎，我娘叫我出门要惊醒一点。可我还是一觉睡过头！哎，这不能随便乱怀疑人啊！”

李牧童顺势接起话题，“我娘也这般叮嘱我。”孟雪笑而不语，李牧童受了这笑的鼓励，陡然豪气干云地说，“出门总难免遇到困难的。埋骨何须桑梓地，学不成名誓不还！我这次背井离乡，浪迹天涯，非得锦衣还乡！”孟雪说，“长本事了还回呀！”他还陶醉在自己陡然间能够在“知音”面前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的惊喜里，怔一怔，“说不回就不回嘛！”孟雪撇了一下嘴角，笑了。他敏锐地捕捉到这笑中潜藏的一点讽刺，如同被棉花里藏着的针刺中了，他的面孔陡然涨得通红，像一条红鲤鱼被钓到岸上，空咂着嘴，说不出的痛。这笑悄悄隐没在嘴角了，又像一个飞白，耐人玩味。

“咣！”火车，拉了长扎闸，进入终点站。车厢里顿时乱一团。人们尖声四起，呼朋唤伴；七手八脚，搬动行李。横冲直撞，四下钻突，像一群奔出集中营的囚犯；像一窝炸开了的蚂蚁。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国人却丧失了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平和中庸，有事没事，都急如丧家之犬，奔丧之子，仿佛不是赶时间而是时间赶人。

当火车一停稳，刚刚还在闭目假寐的王天棒，像球一样一弾而起，手掌重重落在李牧童的肩头，气急败坏地叫：“走啊！”李牧童不好意思地笑笑，仍坚持等孟雪取下她的行李，他就奋起神威硬接过来，扛在肩头，然后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拉着孟雪的包，包拉着孟雪，鱼贯而出。下了车，很快就被人流冲到了站外。这时，他看见孟雪在霓虹灯下灿烂地笑，“谢谢你，李牧童！我走了哈——记住没，我在朝阳区朝阳巷‘春晓’酒楼，有空来玩！”

孟雪走出老远，李牧童还在痴痴呆呆地看！王天棒踢了他一脚：“多球大的人，想婆娘，还没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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