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牙刷风波，竟然闹得忘了归路。在胡同套胡同里，他乱蹿乱钻，像陷在迷宫的小动物一样惶恐。胡同里的四合院，也完全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都是一般的红漆大门，门口都是一对石狮子。李牧童敲了几处门，都错了，还遭一小青年吼：“你丫的，找死呀！”

天渐渐黑了，才蹙近一户人家的门口，那儿放有一个烤红薯的煤油桶做的炉子，挨着蹲下，够暖和，不觉一倒头睡过去了。半夜里下了一场雨，醒来，炉火弱了，冷得人像掉进冰窟窿，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李牧童跺着脚，咳了一声嗽，这一来，可不打紧，一巷里的狗都兴奋起来，异口同声地狂吠。吓得李牧童赶忙噤声。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忽然，前面不远处一扇门开了，只见自己那家房东老太太拖着一把剑出来了。李牧童慌忙上前顺着门缝往里面溜。偏偏老太太好身手，一闪身拦住李牧童问：“小伙子，一宿不归，去哪里了？”李牧童说：“朋友家！”老太太不相信地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才放行。

侧身闪进屋，背后传来她狐疑的声音：“这小孩子，脑子真进水了！这么早，提一棵大白菜，浑身还透湿地！”李牧童暗自惊叹老太太观察力好，嘟囔道：“你写说明文，一定不错！”又感念南方人一到北方，脑子的确不好使。据说古代南方人跟北方人打仗，一追赶就吃败仗，就是因为老是迷路。

王天棒没有定期返回。日子过得特无聊，李牧童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他就把一个破收音机，拆了装，装了拆，每天都要重复几十次，到底被弄得毫无声响了。他再一按电钮，哧溜一串火花，整个屋子冒一股浓烟。李牧童像瓶子中的魔鬼那样，钻了出来。把前来打探的房东老太太吓得不轻。她问怎么了，李牧童说线短路了。她一把推开他，就进去查看房子，好在一切安然无恙。

自从毁了老太太的电线后，她彻底怀疑李牧童的智商了。李牧童丢垃圾的筒子没放回原位，李牧童忘了关水龙头，李牧童的炉子熄灭了，李牧童拉屎忘了冲水，她都归于乡巴佬“愚笨”的表现。逐渐地，进门出门把李牧童视如无物，他完全沦陷在她眼神的虚无里。李牧童决定融洽一下双边关系。

老太太的老头儿，长年累月像一尊菩萨，坐在屋里没挪窝。这是一个突破口。李牧童趁老太太出门的空隙，猫似的蹩进客厅，老头儿吓得直翻灰眼珠。李牧童赶忙作出亲热状，用在屋子里排练了一百次的开头语问：“老人家——您怎么不出去——逛逛？……”老头儿嘶哑地说：“我……我……我我……”胸腔里风箱似的呼呼响，跟着就是海啸般地一阵猛喘。吓得李牧童手足无措，胡乱地给他捶揉着。之后，一番艰难地交谈，才知老头儿患了重病，没法动。早餐时，老太太回来，直接就进了李牧童的屋子，黑嘴马脸地，老鹰注视猎物那般瞅得李牧童只觉浑身有万千虫子在爬。就听老太太说，他家老头有心脏病，别去打扰。此后，李牧童再不敢越小屋一步。

成了屋里的活死人。李牧童觉得他比老头儿还惨。无聊之下，李牧童决定来写小说。李牧童喜欢写，是因为他爹他爷也喜欢写，李牧童家一门三代都爱写。尽管那父子俩都是写些乱七八糟的媒词啊悼词啊。可李牧童觉得他要比他们更进一步才好，说不定哪天就像《花季雨季》那个作者出名了。李牧童前前后后一想，他的人生还是一片白纸没有涂抹颜色，他爹李老栓的一生，虽然涂抹了一半，都是黑白两种颜色，写无可写，倒是爷一辈子有些传奇性。他从**一跃而起，决定写爷！

爷爷李纯民，他爹是个商人也是个烟鬼。当他的鸦片烟瘾越大，他的店铺就越变越不值钱，先开绸庄后开布店再开米店，鸦片还没抽死人，三三年张国焘入川，打土豪杀劣绅，逮住人扯过手掌一看没有茧子，就视为“骑在劳苦大众头上的人”，斩立决。爷爷的爹是被从烟榻上拉出去，一马刀砍掉脑瓜的，随后米店被充公；后娘席卷余下的家财，连夜乘小舟，逃下州城。爷爷由少爷而小乞丐，那年刚好七岁。一年后，爷爷辗转至乡下的伯父家。不习惯割草劈柴，入了红四方面军的童子团，因读过几天私塾，识得一箩筐大字，委以送信的重任，被官长称为可爱的红小鬼。

三五年红军北上，爷爷年龄太小被留下来照看伤员，川军收复“失地”。爷爷因他爹昔日是当地的开明人士而被视为受人蛊惑，才认贼作父。念在年幼无知，网开一面，从而死里逃生。

爷爷稍稍年长，中日战事告急，被抓了壮丁。行到半路，他乘机脱逃；却从中悟出一条“发财妙计”，归告乡人说，“你们不想让儿子当炮灰，给我几块银圆呀，我顶替啊！”有人说，“纯民，你是家里的独苗，你把命提在手里耍？”爷爷少年老成地回答：“胡说，我是想趁年轻积点钱，讨堂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宁死不打光棍！”村里的王二先生，李板子车的爹等好几条性命，都是爷爷以命换命换下来的；所以解放后，摸惯枪栓摸不了锄头把的爷爷生计告急时，王二先生投桃报李，面授了六十四卦金钱课，让他奔个活口。

在文革之初，有人要挖掘爷爷的反革命事迹，王二先生在忆苦思甜时，第一个跳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帮他声援，“我哩，这条穷命呵，就是李家湾那个李纯民替我换来的。我爹死得早，我大哥饿死，我二哥跟我二叔当了和尚，我要给我娘养老，可保障所的人还是要抓我的丁，李纯民就代了我去，他没要钱，至今我还欠他五个响洋！”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