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收到了怀卫的录取通知书，这着实让父母高兴了一阵子。记忆中他们从没这么兴奋过。

虽然是一个中专学校，而且还是一个卫校，但在那时是不容易的，我们那个村里还没有一个考出去的，而我却考出去了。好歹读三年后，国家会给你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乡亲们都为我高兴。

我自己也很高兴，虽然我考了全市第二的高分，老师都惋惜我没有填报重点中专，但我确实高兴，因为我终于走过了那一个漫长、而又终身难忘的夏天。

在宴请老师和父老乡亲的酒席上，我平生第二次喝醉了，头好晕，但心里很舒坦，我知道明天醒来看到的会是一个明朗的天。

第三天，天蒙蒙亮，妈就把我喊起，我揉了揉眼睛，东边与杉树接连的天际还只是淡淡的鱼肚白。吃了一碗面条、两个荷包蛋，我就跟爸出发了。妈妈送到了村口，她的眼睛有点发红，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从我们村里到镇上的火车站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有一段很长的山路，爸爸背着一个借来的旅行包，包里装满了书，这些高中教科书我是从我老表那拿来的。那是每个少年有的愿望吧，都希望还能深造，这些书我没有翻多少，只是苦了我爸爸，要把把它背到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三年后我又原样地把它背回来，这是当时没有想到的。

虽然我中考地理差不多考了满分，但我还真的不知道怀化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它在我们湖南省，报考那里也是稀里糊涂，只想考一个学校而已。好在后来我知道那是交通要道，和我初中同学写信也可骄傲的提起。

说来也是一种冥冥注定，不然我怎会认识那些兄弟姐妹们，把我即将开始的二年多时光放在那块时空里。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小时很喜欢从旁边感受它有点吞山河般的气势，它从镇上经过时都有一个固定时间点，每当到那个时候，它从远处的铁轨呼啸而来，吐着粗气，地面微微地震动。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的视线将走出这几十里方圆，我要真正的和这个世界接触了。

从我们这个镇上去郴州坐火车的人不多，虽然票价只有两三元。这主要是时间的关系：坐火车要四个多小时，而汽车只要个把小时。车上每个人占一排位子，还是没坐满，虽然我那时没有什么成本观念，但是还是情不自禁的想：这样子也不会亏损？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个白净的大学生，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很有风度。爸爸和他搭着话。他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学建筑的，谈吐不凡。爸爸也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他俩从建筑谈到上海，从上海谈到了北京，我一路上静静的听着。爸爸有时让我很吃惊，虽是一个土农民，但是知道的东西还挺多的，和一个名牌大学生也能聊出共同的东西。

随着车轮铿锵的响声，风从窗口扑面而来，火车在山野里蛇行，九月的南方，草木长的正盛，郁郁葱葱。淘沙的船忙得火热，细白的沙子从河里顺着碾带扬到空中掉到另一条船上，堆成一垛，闪亮的象晒谷场上的谷堆，让人感觉到兴奋。景象在眼前一晃而过，渐渐的眼皮感到疲惫，睡着了，等我醒来，郴州火车站到了。

到站时正是中午，阳光洒的热烈。广场上挤满了人，好像刚做完课间操的学生正散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匆忙与慌张，眼里透着疲惫。出门在外，奔赴不可知的异乡，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种沉重。爸别在长长的购票队伍，蜗牛似的向前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各种东西混杂的气味，吊扇充足马力发狂的旋转，但是面对挤得密麻的人群，温度还是不断的攀升，有些人肩上垂着脸帕，汗水刚从发间下来，发黄的脸帕便拂拭而去，一看就知是常年在外的人。我守在爸身旁，跟着他慢慢前趋，不时有票贩子来兜售，蚊子似的，赶也赶不走。

终于买到票了，是广州至张家界的，没有座位。铁老大就是铁老大，不会因你是站票，就会人性化的给你打点折。在这一票难求的年代，也没有人还有心思计较这么多。我只是没想到：过了十多二十年后，情况还是如此。

我和爸吃了盒饭，时间还早，又不准进候车室，寻了一处可坐下的地方，挨到时间，终于可以拥进候车室内。坐在长长的板凳上盯着墙上的时钟，耳朵里尽是嗡嗡地声音。坐车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像我这样的学生，背着背包，一脸青涩又带点高傲的面容；一类是出外谋生的打工者,带着大大的蛇皮袋,有的还拖儿带女,浑身散着沧桑感。

火车到了月台，在乘务员的维持和指引下，长长的队伍向前奔跑，上梯下梯，脚步中透着急促，拍着阶梯叭叭直响。到了最后一个下梯口，人群变得**，潮水般向各个车门涌去，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呈扇形向狭窄的车门挤去，人在其中好似进了某种磁场，后面有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你，由不得你停下来。而你的目标也只有一个，尽可能赶在别人前面杀上去，幸运地占到体温还没散尽的座位。

车上的拥挤比想象还要残酷，走道上排满了人，一眼望去，就是层叠的脑袋瓜子，仿若稠密的会场。热气挟着各种气味的混合体撞面扑来，干脆的人，脱掉上衣甩开膀子图个凉快。我和爸被楔在车厢的连接处，直挺挺的站着，动弹都成困难。

随着两声汽笛，火车终于慢慢滑动了它的轮子,吐着粗气,越跑越快。车顶的小风扇也呼吱呼吱转动起来，外面的风从窗外，从夹缝中钻进来，空气流动了，气味和温度随之消减，人也好受多了。

我终于走出郴州了，这是一个多年的梦想。小时候常常爬到在村周围群山中最高的山顶，再升上最高的树顶，眺望远方，极目的地方便又是另一座高山。后来读初中了，蹿到学校后面的郴侯山上，终于可以望到市区。看到白哗哗紧挨的房顶，心里便浮起一片激动，也不知这股激动是为啥劲，只觉得心灵深处漂起模糊的影子，让人轻快起来。

对面车窗下狭小的地上铺着报纸，挤坐着一对父女，父亲四十上下，工人模样。女儿年龄和我相仿，胸前垂两辫子，辫尾四分之一的地方用一彩色橡皮筋箍着，花格子衬衣，清秀的脸庞，圆圆的大眼睛。听口音像是我们那边矿务局的，爸一打听，果真是的。

她也是去报到的，考上了省出版发行学校，这让我带着羡慕的眼光再一下打量了她。本来我也是填的这个学校，但校长老师说，这是重点中专，我市就一个指标，竞争很强的。我便不情愿的放弃了，现在想来还有点后悔。

车上售货员敬业精神真的没法说，推着一小铁罐，硬是从人隙中杀出一条小道来。卖盒饭矿泉水的，卖零食小商品的，一辆一辆掐着时间鱼贯而来，腰刚收回来，脚尖刚垫地，另一辆又从远处吆喝而来，难受的让我直骂娘。

熬到长沙，那对父女下车了，让出地方给我们，这让我们很感激，因为旁边还有几个人老早就虎视眈眈了。有时候巴掌大的地方真的是弥足珍贵，人讲容身之地，人争的也是容身之地。只是我也是参加工作十多年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有了让屁股坐下的地方，虽然样子有点难看，但人舒服多了，吃完盒饭，弯月已挂在夜空。除了上了两次厕所，其余的时间都是干做着，我屁股的肉少，已微微感到疼痛，人呀，总是觉得坐着比做事好，但真的让你做上十多个钟头，无所事事，也怪难受的。

火车在夜色中驰骋。从丘陵跑到平原，又从平原跑到山区。我探着身体望着窗外，外面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山野中缀着的灯火一倏而过，而我了，变得有点轻飘，象一片**，被溪水带到远方，虽然有一个方向，但一路是那样的陌生，不安在我心里不知何时滋生起来。我回过头来看了看眯着眼睛的爸，心里踏实了些。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一直以为是那时候的我，只有十六七岁，又没有出过远门，难免会有不安全感，但是，以后我一个人到了一块不熟悉的地方，不由自主会生出紧张。由此看出我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在我的意识里有很大的平淡小农成分。

半夜里醒来过几次，但像一只孤单的小猫睁开眼瞄了一下周围，便又睡着了。到早晨，火车开始蹿隧道了，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格外分明，像一只轻快的小曲，出了隧道，又换了一个音阶，进去后又换回来。窗外的山上飘着淡雾，桔叶上沾着露水，风清新而又凉爽，带着大山的气息。我的心情也轻快起来。播音员美丽的声音在一段音乐后送来一段祝福，并提示着旅客下一站便是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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