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城。

这座城和别的城不一样，它的天空一直下着雨。城里的街道永远都汪着深深浅浅的水，里面游着很小的鱼和蝌蚪。这里的人出门时都穿着雨衣，或打着伞，或披着一块薄薄的塑料布。白天的雨是白亮亮的，泛着安静的微光。夜晚的雨是黑漆漆的，有凉而细腻的质感。

这就是远城。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莫蓝在出门前特意多穿了一件毛衣，把母亲寄给自己的那件黑色厚雨衣仔细地穿好，又不伦不类地戴上一顶大斗笠，然后步行去很远的书城上班。

大门口有一个老头在卖面条。他撑起一块很大的塑料布，底下的锅里冒着蒸汽。莫蓝走进塑料蓬底下，在一张小白桌上放了一元钱，然后默默坐下来。老头用一只小瓷碗盛了一碗面端过来，莫蓝看见白面条上有一点淡绿的野菜。老头也不说话，莫蓝也不说话。他很慢地吃完那碗面。雨落在透明的塑料棚上，轻微的响声被截断。外面是满世界的雨。

忽然外面的街上倏地掠过一道雨的狂浪，像一匹快马掠过去，溅起了飞动的水花。莫蓝本能地抬头，视线被那道一闪即逝的水花带动，突然静默，并且迷离。

谁过去了？谁骑了那匹快马？

他（她）在找谁？

莫蓝用筷子**一根面条，停在嘴边。老头寂静地坐在锅台边，目光平静深邃。

莫蓝放下碗，走到棚子外。雨笼罩着斑驳的路面。这条街上没有人。浅浅的水洼如同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天空。他默然地经过那些水洼，雨幽幽地打在里面，一个一个圈儿聚聚散散。那里面依然游着无声的小鱼和黑色的微小的蝌蚪。莫蓝走过去，那些小鱼就立起纤小透明的身子，目送他的离开，就像卖面的老头一样。那老头等莫蓝离开，便倚在棚子边，望莫蓝走远。他再没有客人。

莫蓝是唯一的客人。

莫蓝戴着大大的斗笠，走过无数的水洼，那些小鱼就一批批立起来看他。

这是莫蓝的城。一千年了。没有人到城中找过莫蓝。

只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他骑了马来找莫蓝。在夜里。在莫蓝的梦里。

这个人找了一千年。他告诉了莫蓝许多故事，告诉莫蓝他在这一千年里的行踪。他很瘦，很黑，披了一领黑斗篷，目光非常深刻，仿佛积蓄了一千年的故事。莫蓝没有朋友，他是唯一的，但是只在梦里来。除了他，就只有门口那个老头。那个老头永远只卖面给一个人吃。

可是今天，他好像来了。

那些小鱼翘首而望，直到莫蓝的身影渐渐消失。

书城里的读书人都是很遥远的地方来的，他们不属于这座城。但他们每天都来。莫蓝不知道他们到底来自哪里，他也从不过问。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雨衣或打着伞，因为这座城永远下着雨，大雨或者小雨。他们不说话，莫蓝也不说话。他应该也有一千年不开口说话了。

但是今天没有人来。

门口只有一匹马，一匹湿淋淋的马，用深幽的目光安静地注视着莫蓝。莫蓝静静地走过它的身边。他看到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立在他的对面，犀利又柔和的棱角。

他们对视。隔了一千年。隔了幽深的梦。

身后街心的水洼里，一群大大小小的鱼立起细小的身子，望着他们。

你来自哪里。

坐在空旷清冷的图书室里，莫蓝用平淡寂寞的口气发问。他拼命掩盖着自己的激越。

一瞬间，他觉得爱上了这个穿斗篷的男人。就像爱上这座一个人的城。爱上他自己。

男人坐在宽大的桌子的对面，深邃地盯着他。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寂寞，也有远古的温柔。

我来找一个人。我找了一千年。男人说。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夹带着一股若有如无的风声，渐渐消散在永不停息的雨声中。莫蓝立刻就被这声音吸引。

我找他一千年，就是为了给他讲我的故事。我在这个平常的日子里找到他，他好像也在等我。

是的。莫蓝说。

窗外的水里，那些小鱼在水里静静地听。这些小鱼被这个神秘的男人吸引。他是唯一一个到这座城做客的人。小鱼们爱他。

莫蓝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白瓷杯上的画面，是一个披斗篷的男子，骑着一匹马。菊花在清水里慢慢绽开。男子把杯子放在面前。他没有到这里来过，但他已经无处不在。

你问我来自哪里。男子轻轻抚mo着茶杯，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来自你的梦境。男子的笑意更浓。

莫蓝记起，梦里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千山之外，大漠迷途，流浪与故乡，恩仇与痴恋。跟我走吧。男子说。回你梦里。

回我梦里。莫蓝陷入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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