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二年春，京城。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京城里格外热闹。每逢这个时候，临河的大街上，都会布置有万盏彩灯堆叠成的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照，锦绣交辉。京城里的少女们都出来载歌载舞，引来万众围观。众多游人聚集在河街两边的廊下，争相观赏江湖艺人的奇术异能表演，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直传达到十余里之外。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

而这一晚，元德帝与皇后于太极殿设下盛宴款待众家大臣及各官眷命妇。酒酣耳热之际，廊间檐下有数盏八角明琅宫灯亮晃晃地映照出流光，天际也在此刻绽出各色的烟花，焰火都快照亮半边天空了。整座皇宫里灯火通明如昼，火树银花缭乱。更有大殿内满眼衣香鬓影，金冠银饰。珍珠凤钗横斜，翡翠玉带琳琅，连美人们指尖涂抹的各色艳丽的蔻丹也隐隐泛着五彩华光。

大殿前面还设了戏台，请了京城里最好的戏班进宫来唱戏。只见红衣帛靴的清俊小生正执着花旦的手咿咿呀呀地唱和着，四目相对时，欢喜中偏还带着羞怯，演的正是才子佳人郎情妾意的话本。笑声，唱声，谈话声，锣鼓声，一声盖过一声，都随着风，穿过宫墙一直传进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今日在场的女眷中，除了身份显赫又雍容华贵，有母仪天下典范的皇后和深得元德帝圣宠的几个妃子以外，最受瞩目的便是丞相夫人徐婉儿以及户部尚书的夫人姚薇薇了。因为这两位夫人的夫婿，都是当朝数一数二的肱骨大臣，皇上的左膀右臂，都极受当今皇上的圣宠。而且这两位夫人当年也都是京城里有名的美人儿，据说两位夫人当年还是徐姚两家小姐的时候，感情本是极其要好的，经常相约在一起下棋弹琴，做一些大家闺秀常做的文雅的事情，也常常一起相携出游，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罢了。如今两人表面上仍然是一副好姐妹客客气气的模样，私底下却早就势同水火，不相往来，连带着也不让两家的孩子私下来往。今日不得已在御宴上相遇，明里暗里更是你来我往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回合了。

“姐姐，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哦，看来丞相大人还是很能干的。”姚薇薇首先开了口。

“你看起来也还不错。”徐婉儿不太想搭理她，只是极淡地回了一句。

“瞧瞧姐姐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女儿真是知书达理，美丽大方啊，刚刚在大殿上谈得一手好琴曲，连皇上还有各位大臣都连连称赞不已，现在怕是不知道有多少王孙公子会为她神魂颠倒呢。”

“妹妹教导出来的女儿也是极能干的，刚刚在殿前献舞的时候怕也勾走了不少皇子王孙的魂儿吧。”徐婉儿也不逞多让，面对姚薇薇丢过来的冷刀子，她眼皮都没动一下就都系数送了回去。

当两位夫人正在以嘴皮功夫一较高下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刚刚话题里面的两个主角也正忙着互相揣测对方对自己潜在的威胁会有多少，互相之间都带着一股疏离和敌意。

“喂，你就是刚刚在大殿上弹什么破曲子的人吧，真是难看死了。”一身华服打扮得尤其艳丽的户部尚书千金蒋媛毫不客气地道出了她的鄙夷。声音里尽是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不屑口吻。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你才奇怪好不好，跳个舞干嘛要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像个花蝴蝶似的。”一身素白宫裙却丝毫掩盖不了丞相千金霍书瑶天然高贵的气质，那种天然的美感让她就像是个误入凡间的仙子，确实是一种不可方物的美的存在，但是受到蒋媛的人身攻击时，她也立即不满地予以了回击。

“哼，我就喜欢怎么着。我有这么好的身材，无论穿什么自然都比你好看。”蒋媛还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还有啊，我娘亲就比你娘亲保养得好看多了年轻多了，哪像你娘亲，当年闻名京城的第一美人也不过落得个人老珠黄的下场，脸苍白得就像个鬼似的。”

这样奚落他人的话从一个年岁还小的女娃口中说出来，还真不是一般的恶毒。

“你……”霍书瑶恼怒归恼怒，仍旧不忘保持着母亲再三教导自己要遵从的大家闺秀的风范，“我娘亲只是身体不好才会脸色这么苍白！而且，我爹爹那么爱我娘亲，总比你爹在外面拈花惹草强多了！”

“是啊，所以以后你也不需要嫁给什么皇子王孙这样的富贵人家了，随便找个穷酸书生嫁了就行！就跟你娘亲当年一样！”拢了拢刚刚松了少许的金贵步摇，蒋媛依旧高傲地回道。

“你，你胡说些什么？我爹才不是什么穷酸的书生！”

其实，当年霍寒真确实只是徐太傅门下的一个门生，出身贫寒却丝毫不失他卓然独立的风采，相貌更是品冠如玉，俊美无俦。当年徐家小姐和姚家小姐都一同看上了这位青年才俊，一颗芳心都早已暗许。只是后来霍寒真还是选择了徐婉儿而没有接受姚薇薇，还成了徐家入赘的上门女婿。之后霍寒真更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和丈人徐太傅的提拔协助平步青云，一路坐上了今天的丞相之位。而姚薇薇便一直认为当初是徐婉儿在从中作梗，所以当年一气之下与徐婉儿断绝了姐妹情谊，还负气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蒋明瑞。蒋明瑞虽然生性风流，能力却是不容置喙的，所以这些年他才能跟霍寒真在皇帝面前争得同样的地位待遇。

但是从霍书瑶有印象起，自己的爹爹便是外祖父最信任和最器重的人，更是当朝最年轻有为的丞相，怎么可能曾是一介穷酸书生？

“如果不信的话，你尽管可以去问问你娘亲啊！”蒋媛看出了霍书瑶眼里的一丝动摇，于是更加火上浇油地说道。

原来八卦并非只是街坊小市民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的专利，名门淑媛千金也是爱嚼舌根的。殊不知小孩子的耳力极佳，记性更好，大人之间传的什么八卦流言，就这么一点一滴被蒋媛吸收到脑袋瓜里，她觉得，必要时，这些还是能够用来做人身攻击的。

“哦，对了，我还听说你家管家刚好有个儿子，还是你爹很器重的门生，我看他以后应该也就只会读个书考个功名什么的，你不如就选他好了！啊哈哈哈……”蒋媛学着大人的样子掩嘴轻笑。

听闻此言，霍书瑶小小的粉拳**一握，努力维持的淡然从容险些破裂，嘴上却不忘了要维护苏慕云：“慕云哥哥说他将来是要悬壶济世当一代神医的！”

“哦，哈哈哈……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神医，你们不如一起去浪迹天涯，做一对快活的神医眷侣好啦。”蒋媛继续贬讽着。

谁叫她之前在一次宴会上偶然碰到那个苏慕云的时候，就对他有了些遐想，但是人家却完全不把她这么一个大美人放在眼里，还不冷不淡地一直推拒着她。哼，不过是个管家下人生的孩子，不过就是长得好看了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心机单纯的霍书瑶实在斗不过蒋媛的毒舌，但又不愿意被她笑话了去，只好说：“我，我才不会嫁给慕云哥哥，他，他只是，只是我的一个大哥哥而已。”

虽然以前也未曾想过自己会不会嫁给慕云哥哥，做他的妻子，但是当她亲口否认这种可能性时，心底竟没由来地冒出一股很微妙的失落感来。

“可我怎么觉得，你终究还是会嫁给他的。”蒋媛就爱激眼前早已化身为小刺猬的某人。

“我不会的！”

“会的！你们一定会成亲的！”

“你……”霍书瑶终究压抑不住怒气，开始动手去扯蒋媛那头戴满了金贵的簪子和步摇的长发，“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我说会就会！”蒋媛也不甘示弱，跳起来反扑，两人开始扭打在一起。

因为体型较为娇小，霍书瑶很快居于弱势，但即使被压在地上，她仍大声反驳：“我说不会就不会！”

“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啊，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快，快住手啊！”一位公公首先发现了这边的战况，之前忙着看戏的大人们，终于也发现了这边混乱不堪的状况，纷纷跑过来制止。被强行拉开的两人，不仅发饰掉了、衣服脏了，身上也各有抓痕，那副狼狈的样子就跟在乡野里玩的野孩子没什么两样。

而即使鼻青脸肿，涕泪横流，霍书瑶依然抽抽噎噎地宣誓——

“我长大后……绝对不会嫁给慕云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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