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做过一个怪异的梦。它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色彩斑斓，或者光怪陆离，变化万千，而是静止不动，暗淡无光的。就像一幅画一样。如果现在我手边有铅笔和纸的话，我可以很轻易地将其描画出来。年深日久，它镌刻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不仅没有变得丝毫地模糊，反而更加鲜明突出。很难想象，在一个尘封已久的平常日子里所做的梦，竟然可以在一个孩子和少年的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它伴我一路走来，栖身在我的潜意识里，如影随形。当我嫌恶它时，我毫不客气地将其比作一只不招自来，挥之不去的苍蝇，刻意和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我又很信服它，把它奉为行动的圭臬，竭力和它亲近。总之，它是一个谜。

并非所有的问题都渴求答复，同样的道理，也并不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合乎情理的解释。我宁可相信它仅仅是一个较为奇异的梦而已，而不愿掺杂任何主观偏见的成分在里面，凭空给它设置一道神秘的雾障。可奇怪的是，至少有那么三五回，它都戴了同一副面具闯进我的梦里。于此，我不得不审慎待之。除此之外，当我此刻手持一支钝笔，在雪白的稿纸上艰难地犁下这段文字之时，我突然恐怖地联想到了这一点：它所给予我的启示，跟我二十二年峥嵘岁月的经历竟是如此的耦合！

顿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张悬挂半空的白布，一幕幕往事幻灯片般在我眼皮底下飞速地翻过，被时间这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处理之后，投影布上。电光火石之间，我朦朦胧胧产生了一种感觉，即在梦里显现的某些景象，是我在现实世界里亲身经历过的，是我的经历的一部分。或许早先它们只是一堆零零散散的素材，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因果关系，但是，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在内外因强力作用的驱使之下，它们恰到好处地拼凑到了一起，并在此基础上呈现出某种惊人的相似，由此形成了此梦。

在梦里，我始终都是一个人，而在现实生活中，我时不时就会萌生出诸如梦里的那种孤独，冷漠，忧郁的情绪。其中尤以孤独为最甚。在别人看来，我是一个善于克制自己脾性的人，少有喜怒形于色之时，殊不知，由于缺少锻炼的缘故，我的面部表情极为单调有限，冷冰冰不啻霜打的柿子。按我的理解，孤独之人大多忧郁，而忧郁最直接的外在表现即为对凡事都提不起兴趣的冷漠，三者一母同胎，但彼此的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忧郁受人关注；孤独被人排斥；冷漠遭人鄙弃。

这个梦困惑了我整整十五年，说不准哪一天，那个梦境就鬼魂一般缠上了我。我想摆脱，逃避，然而我却举步维艰，寸步难行。虽然我知道，人在梦里，行动往往跟不上想法，即形神分离。比如你在梦里遇上了险境，拼命呼救，你却声带喑哑，叫不出声，然后，你会暂短地体验到那种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苦楚交织着的令人窒息的氛围，然后你就醒了，噢，原来是虚惊一场。可我的那场梦似乎一直就没醒过，不仅是在梦里，平日亦然。

组成梦境的通常都是一些定格的画幅，所以，我也得以从头至尾，认认真真，一遍一遍重复那种可怕的经验体会。而在现实生活中，我时不时就会有梦里的那种感觉，如孤独，凄清，悲壮，冷漠，荒凉。甚至，我还一度肯定它是具体的，真实存在着的，因为我曾经撞见过它了，就在我的身边，稍瞬即逝，我留意了却没能留得下来。不止如此，当我成年之后，再回忆起此情此景，并没有恍若隔世之感。我仿佛觉得，它恰恰印证了我的人生轨迹，并且还将一直准确无误地推导下去。

结局永远只有一个。就像梦里一样，每一次，我都定格在不同的方位。然而，我的行走路线一直没有变更过，总是朝着同一个方位，义无返顾地冲，冲，冲，从来没有过退缩或者放弃的意图和打算。我的体格也一日日见长。第一次做此梦时，我还是一个总角小儿，最近的一次，十年前，我发现我已长大成人。我裹着一件不知什么面料的大衣，微微驼背，站在一条看不见的小路上，眼神忧郁，不知看向什么地方。蓦然，画面颠倒，影像变幻，我像突然拥有了分身法，只一瞬间，我就站到了灌木丛的外围。好像永远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即在我的左手靠后的一处角落里。然后，透过浓密的灌木丛，拿眼偷偷地窥伺他……而此时，他，就是一秒钟前的那个我，仿佛塑像一般，渐渐地风干石化了。

我不知道这个梦解释了什么，也许是命运，或者是心境，抑或什么也不是。很多年之后，当我向同学，朋友，以及陌生人讲起这个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梦时，我尽量把它描述得很具体。通常他们对我绘声绘色的演讲无动于衷，可我总感觉不到，总是沉浸在自个的小世界里，唾沫横飞，意犹未尽地继续我的演讲。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只要是涉及到回忆这个领域的谈话，没有我不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除了上述情节，我又补充了几点说明，意在证明我的经历的不一般，也就是说，我要把自个改造成一个奇特的人，比方说，独立于鸡群之上的丹顶鹤。这个想法从我记事起就开始折磨着我，小时候，为了接近一个我喜欢的女孩，为了让她注意我，我常常表现得玩世不恭。我知道，如果你没有英俊的外表，没有显赫的财富，没有可供你出人头地的才华，你必须要表现得出众，哪怕只是一条炫目的头巾，就像小学时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女生头上扎着的白色纱巾，都可以让别人的眼光在你身上作短暂驻留。于是，我对他们说，那是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四周都是参天大树，天空是阴翳的，没有其它生物，除了我，连虱子也不曾有过一只。事实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因为我少年时死要面子，虚荣心作祟的缘故，我把那个在别人听起来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活动雕塑一般的人物刻画得冷酷无情，实际情况是，如果那个人代表我，说他冷酷无情，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冷酷冰冷的人才有可能耐住寂寞，脱离社会，在那暗无天日，褊狭的地狱里生存一辈子，而我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要我替他在里面待上一段日子，我可以考虑，趁这个机会，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那里面都是些什么品种的灌木，以及周围那圈高大树丛里有没有现在以及濒临灭绝的银杏树。

我喜欢把这个梦境挂在嘴边，津津乐道，和别人一起讨论它的真伪，评定它的价值。事实上，正是因为我畏惧它，所以我才表现故作坦然。真不敢想象，如果那个人代表了另一个我，那么，他走的那条路，是不是如我左手断掌的手纹一样，笔直一线，昭示我的运命平和？我的二十二年的经历似乎也只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平淡无奇。二十二年里，我没有得到一场大病，除却经历过一次痛彻心扉的爱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事无成。而他所处的那个如倒扣砂锅一般禁锢着的环境，我想，极有可能就是那时那刻我的内心界域。可惜的是，虽然无数次重复过这个梦境，可我一直没能看清那条预示着我的前程和生命的路：它被浓密的灌木丛蒙蔽住了。我倒是加深了对我自己的了解：起初我以为我会停步不前，结果却证明我不得不向前走。也许，生命的确是未知的，已知的只是逝去的物事以及无休无止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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