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4月29日

我又是和打火机放风两个人站岗，今天站的是第四班岗。

今天站岗，打火机和放风没有和我聊太多的话。打火机偷偷地告诉我，说：“昨天早饭后挨嘴巴子罚跪，是因为昨天夜里站岗时跟你聊话了。你不知道，监规上规定不得传播犯罪手段，他们私下里规定不能跟新号叙话，说怕传授对付提审的经验。其实，他们这样做只是想从新号身上搞些油水。新号不懂，经不得他们三吓两唬。像我们，他们唬不住。有现钞我们不会自己花呀？花不出去我们就藏起来。”说着，他小心地把整个号房看了一遍，虽说整个号房里没什么动静，他还是有些提心吊胆，“他们说我们两个跟你叙话，会把这里面的一切都告诉你，这样，他们就从你身上搞不到什么了。就因为这个，我跟放风才挨嘴巴子罚跪。”

我的心里又燃起了一团烈火。

“现在得忍着！总有一天咱们还会回到社会上的。”打火机咬着牙，小声说。

“我们聊天他们怎么会知道呢？他们都睡着了呀。”我也把号房看了一遍，不解地问。

“你没在意白天老大周围坐着的那几个家伙？那都是他的人。”打火机的两眼始终在瞄着号房里的动静，“你看着他们是睡着了，有的是假睡着。这些人一个鼻孔里出气，你得罪不起，说治你就治你！上次，牛鼻子说做梦梦见有人骂号头了，号头就是老大，牛鼻子把这个梦说给号头了。号头本来就对这个人不顺眼，听牛鼻子说了梦之后，就一个报告给了包这个号的C管教，说这个人经常煽动别的人捣乱，并且牛鼻子他们几个可以作证。C管教提出了牛鼻子他们几个一问，好了，就把这个人提出去吊起来狠狠地剽了一顿，那个打的，浑身上下没个好的地方，并且还给那个人戴了七天的背铐，胳肢窝都给汗水沏烂了，手脖子也肿了好多天。这样的事儿多了！”

我愈加感到这个空间的恐怖了。怪不得号头这样嚣张，有管教干部在他身后站着呢。为了打火机和放风的平安，也为我自己的平安，从现在开始，自己要做个哑巴。

两个小时的岗哨在沉默中过去了。虽然沉默了，我更觉得可怕，觉得毛骨悚然。听到武警战士在很远的地方喊了一句“换岗了”，打火机代我向别人交了岗。我又钉钉子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挤进拥挤不堪的人缝里。虽然我进来的时间不长，但想不通的事情已经开始慢慢地变多了，号头一个人睡一块铺板，其它五块铺板上的人数八、九、十不等，我们这六号铺板上竟然睡了十二个人。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几时？我在心里咒骂着号头，心里也开始相信报应这么一说了。

头上的灯泡发着无力的光，外面的夜马上就要接近尾声了吧。可是，在这个夜一直被昏黄无力的灯光映罩着的空间里，夜没有时间界限，就像被拉过了劲儿的皮条一样紧张而松弛着。这样的夜，看不出什么平安，也看不出什么危险，所有的思想和行为都在被一种无声的叫做睡眠的东西掩遮住。即使轮班站岗的几个人，也很少在脸上显出什么表情，木偶一样的脸色反映不出真实的思想和情绪，即便偶尔间彼此说上几句话，也都像经了霜冻一样冷冷的没有真实的热度。这就是我要停留的空间吗？这就是传说中的义气的汉子聚集的空间吗？

我躺下来，心里一股一股的怒气在不停地升腾。

被我们喊起来站岗的几个人打着哈欠揉着两眼上岗了。

或许这儿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起来站岗的人都会先钻到门下捣鼓一阵，一人上去防风，其他两个人搓火吸烟。待这一阵烟吸过之后，才会各司其职，像模像样地站在那儿熬时间。

平静的号房在上面那个昏黄的长明灯寂然的光里发出一种听不见但能很清晰地感觉出来的有些恐怖的声音。

这是一个拥挤却又荒凉的空间！

这是一个潜藏着阴谋和危机的空间吗？我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这种推断，但我也否定不了自己这样的推断，打火机的话依然很清晰地响在我的心里，打火机挨嘴巴的情景依然很清晰地映在我的心里，打火机恐惧的眼神依然很清晰地闪在我的心里。

尽管我心里的火气很旺盛，但我抵挡不住慢慢侵袭过来的困意。我闭上眼，任凭这两天来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在心里翻腾，任凭这两天来的感受在我的心里翻腾。

渐渐地，我感到这一切变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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