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还小的时候，总爱一个人席地而坐，望着满月，温柔而感伤。像在回忆什么，因为不经意间流**的深情和笑容。我不敢打扰他，生怕踩碎那一地的月光。他不多话，甚至很沉默。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如此的寂寞和冰凉。而母亲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隔着几重山几重水似的，那么远的距离。

我看不明白他们，只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我。曾经拉住他的衣角，喊他，也只是被他推开。任凭我如何哭闹，他也视若无睹。后来我明白，他的眼里根本看不见我，看不见母亲，因为他的心已经盲了。我不敢吵闹，不可以像别的孩子一般扑到他们父亲的怀里撒娇，这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于我而言，我只能静静地对着月亮，唱着一个人的歌谣。

日子也就此般平淡无奇地逝去。父亲独居在江边的月楼，醉生梦死般只求蜉蝣度日，恨不得朝生暮死。而只有母亲陪着我，拉着我说些当时还不甚明白的话。每个满月的夜晚，母亲便会听我唱歌。她侧耳倾听，微笑的模样好生动人。淡淡的月光映照着她的脸，刹那芳华。

母亲说：孤月，你记住，有些等待终究归于苍白，而那些执着不过是一句讽刺。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什么，就放手让它走，如果它真的属于你，终有有一天，它会回来找你。倘若不属于你的，紧握住不放，终究伤人伤己。

此时的我，无比哀恸地闭上眼睛。这份道理，我懂，可是母亲她懂却也是不懂。有些事，放手太难，因为握得太紧，生命都已无力。

而后来，父亲因病，奄奄一息。我跪在他床前，不语。母亲在他一侧，亦静默而立。一切都是那么淡漠如初。父亲的双眼终有了一点颜色，颤抖着双唇，喃喃自语道：“终于可以到来生去等你了，结束我一个人的流浪。”

然后，父亲无力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母亲忍不住掩面哭泣，而我，则默默唱起了歌谣。

这一生，他们都活的太过煎熬。彼此折磨，彼此放逐，彼此等待。错过了谁，耽误了谁，只叹命运弄人，缘分浅薄。

还不如歌中所唱：

若爱，则深爱，哪怕刻骨铭心，也好过半随流水半随尘；

若恨，必深恨，直到地老天荒，也好过彼此相忘于人世；

如弃，请彻底，一字一句，都不过过往种种，已然成烟云。

不如舍弃，不如放弃，不如抛弃，都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母亲因心伤，重病。临终前，说了一番话：这一生，只愿爱一个人，哪怕最终爱不到那个人。此生已尽，只盼来生他能自由地来去，正如我初见他时那副了无牵挂，潇洒不羁的模样。

我握着她冰冷如月光的手，不住地落泪。

转眼不过一年光景，父母双失。只剩孤身一人，哭过后，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地方，继续我一个人的流浪。

形影皆去，心境皆空，以我转物，逍遥自得。

一琴一词，各自独活。心月开朗，水月无碍。

天涯海角，物我两忘。来去自如，无牵无挂。

任光十五年，我已在父亲生前好友霜家住下。霜夫人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照顾有加，倒是对那刚及弱冠年岁的儿子霜星陌头疼不已。霜家世代从文从商，儒雅精明，偏偏出了个一脑门钻进武学的独苗，任凭家人威逼利诱也好，好言相劝也罢，霜夕星索性离家，不知往何处求艺。这门庭，也就冷清不少。霜伯父终日与文人雅士吟诗作对，把酒言欢，把玩古董，游历自然，不问政事，可谓冷观世事，明心见性。

霜夫人常同我走访寺庙，与住持谈谈佛经，种种雅花，听我唱曲儿。日子也就云淡风轻地过一日算一日。没有波澜起伏，倒求了个心安清净。

如果一生，也就这样过去，没有得到，也就不曾失去，我亦满足。又何必，搅乱这清风明月，让那爱恨过于分明？

微风薄暮，我痴痴地凝视着过往的风烟，喃喃道：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

今儿回去早了些，霜伯父正与友人赏花，院里的桂花开得甚好，香气四溢。厨房作了些桂花糕和桂花露，饮着上好的茶叶，我也跟着伯父附庸风雅了一回。席间静默无话。

伯父笑着说：“孤月这性子，也不知像谁。”

“大概是随了父亲。”

伯父顿了片刻，随即大笑“我看不然，孤云卿在你面前是这样的冷淡性子么？哈哈，想当年他可是个火爆脾气，我的花都不知给他弄折几丛，你瞅瞅，院里的哪颗树没有被他弄倒过，想来可是心疼。”霜夫人在一旁也忍俊不禁，附和着说道：“是啊，云卿兄弟当年的性子豪爽干脆，爱恨分明。想想，当时真是年轻呐。”

我默然。原来，曾经的父亲，也是年少轻狂。从未了解过的，父亲是哪般模样？

有些低落地回到房中，兴许是闷坏了，便打算出门走走。一出门，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怀抱里的美人樱扑得满鼻香。抬头，便对上一双明目，灿若星辉，灼灼生气。

“新进府的丫头？也太冒失了吧。去，去把这些花放在龙夕泉，整个把时辰，再来唤我。”

我低头不语，手足无措。

“还愣着干嘛，快跟过来。”语气蛮横而不讲道理。

来人就衣而睡，发出鼾声。我也就耐着性子，将美人樱撒入龙夕泉。汩汩水流，夹杂着浓郁的香气，缓缓而流。转念一想，便其了几分恶作剧意思。估摸着是日子久了，人也闷了，玩心亦起。便将水温加热至人体不可接受之度，冒着热气，只怕一下水就会烫得如同死猪一般。

想到此，不经笑出声。

那人起，我亦退下。守在门外，静待事态的发展。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个动静。心想不会是被热晕了，虽不明他身份，可估计也不是个好惹得主儿。遂急忙推门而入，看着泉池里并无半个人影，只有个水纹一圈一圈地散开。心下愈是着急，便探头往水里看。

不经意，突然溅起的水花，滚烫地像陨落的星光，灼伤我的眼睛。整个人跌坐在池里，拼命挣扎。直到已是无力，缓缓沉入水中。美人樱的**在我眼前是满片的樱红，如絮般的涉入我的**。我只觉，一股热气上头，双唇被覆盖，有气送入口中，带着男子特有的薄荷清凉。我猛然睁开眼，嘴角牵起笑容，一个巧劲儿便反手将他摁入水中，看着他惊慌失措，满脸郁闷的样子，我笑着跳出水池。

这满身的水露，还带着残花，抚着心口，想，好险，真是狼狈不已。只是，更狼狈的是，面前站着的霜夫人和霜伯父，吃惊地看着我，以及背后怒气滚滚的男子。

我转作梨花落雨之势，挽着霜夫人的手臂说：“夫人，他……他……”

霜伯父横眉冷对，冲着那男子说道：“霜星陌，你作了什么好事！还不快跪下！”

霜星陌欲解释，我就哭得更梨花带雨，惹得霜夫人更加心疼，狠狠得撇了一眼他的宝贝儿子，眼神了包含了种种不满。没办法，他只好不情愿地跪下，说：“儿子不孝，错了。”

接下来无非是一顿痛骂，念叨着这些年的往事。我处在门外，也略有些歉意。刚想敲门而入，透过窗影，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虽是有责骂，但我还是抓到了他们言语中的欢喜，团聚的欢喜。

似乎，我又多余了。这幅其乐融融之景，终是刺伤了我的眼。父亲那冷漠的背影还有母亲孤独一生的泪光，又猛然浮现在我眼前。我无比讽刺地嘲笑自己，继而转过身回房。不料却被叫住。

“早前听说府里来了个性子冷淡，冷眼冷眉冷口冷心的姑娘，今儿一见可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我看小姐性子倒不冷。倒是古灵精怪的很！真不知这心里藏着些什么。哄得我爹我娘连亲儿子都快不认！”

我莞尔一笑，“公子若是没有他事，今日府中来了窜鼠辈，孤月先行回房免受其害。至于孤月心里藏着些什么，似乎与公子无关。告退。”

霜星陌愣住，在我转过头走了数步，听见他火大地说：“你说谁是鼠辈！啊！给我回来！”

这么闹腾了一天，身体竟没有疲倦之感，反倒想起他憋屈的表情，叫人好笑。

剪了剪银烛花，吹熄了烛火，和衣睡下。只觉鼻翼萦绕着阵阵花香，美人樱的浓郁香气，竟是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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