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泉泪谷(长篇小说)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第一章
找工作
阳光毒热,诡秘得同夜晚的幽灵
他汗流浹背,精疲力竭,好像烤干的
木乃伊。命运多舛,他行驶街头
望不到一个熟人,焦虑像蝙蝠
飞在他的心野上空
韩春踩着单车,往北站方向。阳光暧昧,追着云朵嬉戏。行了一段路,韩春下车,揩汗。自行车这洋货,始于十九世纪,在两轮之间接上三角架,在前轮上方安装龙头,人坐在三角架上,手操龙头,脚蹬踏板,车就向前滚动。韩春踏上自行车,操动两脚,把着龙头前行。他的车老旧,灰头土脸,是那种过时的载重车。上午十点,闷热天气,浓云重迭,遮住了大半个天空,太阳显得倦怠,翻着白内障似的眼球。因为货车不能入城,街上穿行的,大多是轿车和公交车。街声嘈杂,比如汽车鸣叫、人的吆喝什么的。靠近北站,韩春停住单车,往里面望去,看有不有脚夫之类的事做。铁齿围墙,一人多高。站内,展现一片平地,几十辆公交车,并行停放,车前,八根铁柱上挂着牌子,标明车的去处。站外,一辆车徐徐开来,乘客稀少。眼下“双抢”,乡下的农民正忙收割与栽种,天气太热,故而很少农人进城。街上一些餐馆,密密匝匝,一字儿排在那儿,生意清淡,看不到几个人。一些职业介绍所,门面简陋、狭小,比小吃店还差。再过去是一些商店、精品店。越往里望,门面越阔气,屋宇越高大。韩春望了几下,没有发现什么脚夫,只有几个从事单摩出租的男人,两眼不时瞟着路人,于是便骑着单车,往另一边行驶。
半年前,你还是一名工人,1996年冬天,工厂破产,不久与该厂买断。由于你是集体所有制工人(该厂属于二轻工业),买断时分得五千多元。你拿着这笔钱,想到二十多年工龄,眼泪就冒了出来,感觉到社会把你抛弃了。像所有失业者那样,你买断后,心境一落千丈。因了生计,你不得不自谋生路。你想利用买断款开一家早餐馆。你对饮食业一窍不通,于是花了千元学费,在熟人那里学习烹调,然后在附近开起了牛肉粉馆。然而,天不作美,四点钟起床,地面还是干的,可是七点左右,天就下起雨来,而且连续两小时。你心里像雨天,感觉命运在捉弄你。意想不到的是,雨仍在延续,两天两夜下过不停。跟着三天,尽管天气晴和,然而生意依然冷清,每天挣的钱还抵不上房租。这么一来,你坐而不安,忧心如焚,以为前世做了什么坏事,得罪了老天爷。其实仔细一想,你租的门面偏僻,周边大凡都是普通居民,生活不优越,很多人同你一样下了岗。平时,这些人很少在外早餐。喜欢在外早餐的,大多是条件好的官人,或者发了财的商人。半个月后,生意仍然不见好转,你只得挂牌将门面转让。
韩春走近一家职介所,眼望着店内:门面逼仄,显得寒酸,除一张办公桌,几乎没有办公用品,甚至一台电脑也没有,看去颇像皮包公司。店主半老徐娘,坐在一把木椅上嗑瓜子,见有人来也不起身。只是朝来人打量,发现这人面黑、个矮,穿着一件白的确凉衬衣——七十年代时兴过,衣领已毛,色泽陈旧,一看就知道此人属于社会底层,而且又是一个小老头,因此,也就不同来人说话。韩春发现对方态度冷漠,心里不是滋味,也就没有进屋,转眼在门外傍墙的广告牌上扫视:三块牌子上昭示房屋中介信息,白纸黑字,写满房子的建筑面积、价格。两块牌子写满企业招聘信息。韩春发现,上面没有自己满意的工作,于是就走进第二家。里面两张并拢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桌旁一男一女,像对夫妻。女的朝韩春笑笑,招呼。他问有什么事做。对方问他想做什么,有何技艺。韩春说他是一个杂工,没什么专长,能否给他找个事做。男的走过来说,搬运工做不做,想做就交五十元中介费。韩春打听工资,对方说多劳多得。韩春迟疑片刻,心想该不会是骗局吧?就不交钱。做搬运工都交钱,不合算。再说他搬运工做腻了,不想重来,想找别的事做。韩春出来的时候,发现第三家职介所前面,有几个男人喝酒。其中一人是厂里的同事,小名叫三毛的,于是推着单车前行。三毛发现了他,笑脸相迎,递来一把方凳,叫他喝酒。自从下岗后,韩春很少早餐,即便饿了,也是匆忙嚼两个馒头。
“这是我开的店子,春哥,你的馆生意还好吧?”
“早没开了。”
“现在生意不好做,门面贵,失业的人多,像滚雪球。你们说改革二十年了,怎么失业的人越来越多?马克思说失业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何况中年失业,上有老下有小。看来我们工人老大哥是混不下去了。春哥,你现在做什么生意?”
“还没找到门路,你这里有什么好事?”
“事倒是有,不过像你我这把年纪,找满意的事难啊。来,咱们喝酒,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一有事就通知你。”
所谓喝酒,不过是桌上放了四个菜,油炸鱼、酱油干子、炒花生、凉拌黄瓜,还有一瓶邵阳大曲——价格便宜,度数高,口感好。德城人喜欢喝早酒,尤其是地道的城里男人,这些人从中年开始,直到老死,总是一日三餐泡在酒里,早上头脑还清醒,可是到了晚上,这些人中,有几个神思恍惚,说话吐词不清,性情冲动,毫无拘束,甚至有的到了老年,已成废人,跟植物人差不多。这些人喝酒误事,长此下去,没几人能成大事的。
韩春坐定,朝老三的两位朋友望着,其中一个叫阿毛,一个叫老酒的,同老三一样,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三毛喝酒是出了名的,喝酒干脆,从不作弊。凡酒量大的人,一般都豪爽。三毛属于性情中人,待人古道热肠,只是酒后话多。
“现在失业的人太多了,我家兄弟姊妹五个,除小妹还在单位之外,其余都与单位买断了。大哥单位好一点,分了两万多元,现在开一个干货店,过日子还行。二哥就不同了,和我一样,只分了几千块钱,他没本钱做生意,人又老实,只得在街上拖板车。头一天拖板车,他就受人欺侮。二哥告诉我后,我当然气愤,第二天就带了三个兄弟,把那家伙训了一顿。那天我酒喝不多,没闹事,而且对方态度好。当时我板着脸对那人说‘我哥下岗了,年龄大了,找不到事才拖板车。你别欺侮他,这市场是大家的,你不要过分,都要吃饭,你给我一个面子’。那家伙见我带了几个人,牛高马大,不好惹,也就不做声。下岗后我还好,过去学了点文化,又有朋友帮助。不瞒你们说,这店子是朋友让给我的。朋友找到好事了,帮他哥跑腿去了。我给他五百元转让费,他不要,我就给了他老婆。这地方好,过路人多,房租不贵,怎么搞都不会亏。我经营了几个月,生意还可以。不要看这门面小,只要经营有方,一家三口过日子不愁。不过,这店子哪天要拆,再做下去,房租费少说每月两千元,那我就租不起了。来,喝酒。”
阿毛面色通红,一面夹菜,一面说话:“春哥,来喝酒,两口干。三毛,感谢你的酒,明天我请各位喝早酒。”
老酒喝酒面不改色。老三还有酒没?老三:有,我们继续喝。
“前不久,沅水河又死了一个男人,叫什么癞子,下岗后离婚了,天天酒来酒去,破罐破摔,人干嘛要醉酒,还不是以酒浇愁。据说癞子离婚后亲戚朋友看冷,儿子打工南下了,不管他了,他积郁成疾,生活不下去了才投河自尽。”
从三毛店里出来,韩春的脑子有些发胀。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如梭。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人们,陌生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天上雷鸣,雨就要下起来了。他骑车走过一段街,刚到十字路口,暴雨突降,先是零星几点,然后形成雨条。他朝左边望了一下,发现他原来工作的塑料厂门市部改头换面,门市部租出去了。他仔细望了一下,好像刚开业的茶楼。他早先工作期间,每逢休息,便与同事到茶馆喝茶,听书,再来一杯小酒。看见“天外天茶楼”金字招牌,他不禁蹊跷,难道一个茶馆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因了避雨,加上酒后口渴,所以他就踏上二楼茶楼。刚一进门就被里面的布置迷住。真是别有洞天,里面假树成行,空气清爽,清一色的葡萄叶吊在天花板上,虽是塑料制品,但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屋内光线朦胧,仿若夜晚,沙发、茶几摆得井然有序,轻音乐婉转飘来,潺潺如流。一个红衣女孩迎面走来,朝他瞟了一下,笑容古怪,可能是他这身穿着,看去就很老土。女孩叫他师傅,问他有什么事。韩春感到被人小瞧,心里不平衡,于是说来杯茶。女孩笑了一下,说这里的茶很贵,十五元一杯。韩春说不就十五元钱吗,说着迈步到沙发上坐下。不一会儿,茶上来了。韩春端着茶,大为惊奇:我以前到茶馆喝茶,块钱一杯,还可以听书。
“这杯茶放了点菊花,一点糖,值十五元?”
女孩不做声。这时候,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走拢来,笑着问候道:韩师傅,你来啦。
韩春一怔,原来是“五一”塑料厂厂长,便明白开来。
“这茶楼是你开的?”
“我堂客开的。”
韩春喝着菊花茶,看着这打扮得像港商的男人,心中感概万分。
厂里当初红火,工人工资准时发,福利待遇也好。要不是你当初投标,把老厂长挤跑,我们现在还有事做哩。你当初演讲发誓,要把厂里办成明星企业,让我们工人过好日子。如今单位破了产,我们没事做,你却用厂里的门面办茶楼,难道你当初就设计好了么?你他妈不是人,是畜生,你把我们大伙骗了。你别哄我,这茶楼是你开的,怪不得现在满街都找不到茶馆,原来让你们这些人挤跑了。那时的茶馆好热闹,一元钱付出,不光喝茶,还可以听书,一坐就是半天,想喝酒只要掏几块钱,一碟花生米,一碟酱油干子,就可以混半天。你这茶楼这么高的价,几片茶叶,又没书听,一杯十五元,不是杀人么?
韩春一番感概之后,发现雨停了,太阳复出,屋内光线陡增,走出茶楼。
像我这种人,三毛不是说找工作难吗,看来是没指望了,就是有了工作说不定哪天失业。这么想着,他便朝街上观察,看有什么事做。雨后的街道,变了一副模样,空气清新,能见度高,人行道边,雨水溪流,映着橙色阳光。过了些时,韩春走向新建的华天广场,周边楼层摩天,十八九层,透过琉璃墙,可以望见人们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正是下班时候,路面渐干,行人多了起来,上班族蹋着单车或者摩托飞驰,休闲族遛逛超市,广场,一般都是女人,大半打着阳伞,年轻的女孩扭着小腰,迈着台步,有的裎胸露腹,金发飘逸,时髦得很。广场上欢声笑语,香气氤氲,一些小贩叫卖,大都是饮料之类,一位老人,坐在晴雨伞下,身旁摆着冰柜,里面塞满了冰激凌、冰棒、饮料。一个少妇挑着绿豆沙,在一根大树下停住,少妇带着太阳帽,用手帕揩脸,随后敞开喉咙喊叫,听上去声音嘶哑。韩春发现这地方不错,人多,做小生意不成问题,可是一想,这广场刚修不久,没有规范,这些人只是临时来这里叫卖,等段时间,上面一规范,他们就做不成了。韩春来到高低街,发现拐弯处围着一些人。走近一看,见一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板车后面卖盒饭。盒饭这东西,兴起于八十年代,不知是谁发明的。它价格便宜,给人方便,不需要培训,投资小,见效快,适应面广。韩春放好单车,在一旁观察,发现生意不错。盒饭两元五一盒,有鸡蛋。他一阵惊喜。这生意做得,本钱不大,只是辛苦点,但过日子不愁。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2章:第二章”内容快照:
『第二章』
韩夏一切皆宿命。我徘徊人生中途像~途的但丁,命运像伞裂~乍现,失业现象把我带~寒冬。雪球纷飞,愈来愈密买断,将一些市民的心~空韩夏拿着六千元买断款,走出厂门,~天昏地暗。他跌跌~~地在街~走着,像一个醉鬼。你十八岁~厂,先是学徒,学习漂染技术,继而当师傅,还带了~徒弟,最后成为行管人员,提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