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是大喜之日。

一大清早，迎亲的花轿刚走不久，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媳妇的娘家人就送来了装有新娘为自己做的绣鞋的鞋盒。

朱红色的鞋盒放在一个紫黑色的木托盘上，有尺把见方的大小。从外观上看，它不是象有钱人家陪送过来的鞋盒那样考究。没有雕龙刻凤，不曾精工细做，更不是名贵木质，普普通通的木板，简简单单地漆过。看得出媳妇娘家的家境极其一般。

然而，当打开鞋盒的那一瞬间，里面两双绣鞋的精致和小巧倒是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震憾。

人们顾不上挑剔鞋盒里面没有细丝软缎的替衬，而只是浆糊了一层红纸。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两双玲珑漂亮秀鞋上。

看上去两双小鞋多说有八字小虎口那么长。一双是大红缎的鞋面，鞋脸和鞋口处绣了一圈娇艳欲生的牡丹，这是富贵不断头的寓意。一双是鹅黄的缎面，上面绣着粉红色的莲花仿佛在摇曳中正散送着清香，乃是取青莲不染的说头。鞋面上分别行绣着点点灿灿的金线和银丝，又好像使人觉得这绣鞋是仙子的遗落之物。腾间，新娘那纤腰龋步，楚楚的娇怜娴熟之美跃然于绣鞋之上。

院子里来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红漆鞋盒在女人们的手里传来传去，大家叽叽喳喳地啧啧不断。“瞅瞅，人家这个新媳妇的这双小鞋俊的，这才是真正的三寸金莲！”，“看了这么多年新媳妇的鞋盒，还从来没看到这么小这么俊的小鞋啊！”“行啊，老张家的这门亲家一看就知道是有规矩教养的，这个媳妇保准是错不了！”，“看看，这鞋做的是呱呱净净的，花绣的也是集集靓靓的，活龙活现的就跟那没沾过手的一样。新媳妇的手是真能巧，好活计！”“梦寅真是有福，能娶上这么个好媳妇！”

正说着，有几个女人从院外挤进来，看着鞋盒里的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妈呀，你说这个差别有多大呀！”“怎么了？”马上有人问。一个尖下巴的女人捂着一半嘴神秘地说：“俺几个才从碾棚子那边的周老三家刚看完他家新媳妇的鞋盒。哎呀，笑死个人了！”“到底是怎么了？快说呀！”又有人催问。另一个大脸的女人笑着说：“哈哈，我的天呀，那两双大鞋差一点就装不进鞋盒了。可惜周老三的大小子了，娶上这么个媳妇愁不愁人哪！”尖脸女人努努嘴说：“不信就试试，那双大脚是捂不家里了，肯定不是桑树就是柳树的，男人可有营生干了，擎等着有好戏看吧！”刚才催着问的那个女人说：“老周家摊上的这门子亲家是怎么回事，家规管教了哪去了？直瞪着眼让闺女包成那么一大双脚！”尖脸女人又说：“还用说吗，不是没有妈没有管教，要不就是摊个傻子二百五的老的，你想想好人家的孩子能包成那样吗？”大脸女人接着说：“你们没看见周老三的脸都成老阴天了，一会儿就让人把鞋盒子拿回屋里了。也是，娶个大脚媳妇，倒给谁脸上也不增光呀！”

这时，有个女人直接拉来自家的小女儿，端起鞋盒就教训开了：“你好好看看人家媳妇的小鞋，你说这双小脚包的，谁看了不稀罕，这有多体面！再说说你，一到给你包脚的时候，就唧唧哇哇的。告诉你，回去再是让我知道你偷着给我吐噜裹脚布我就揍死你。不是吓唬你，要是你老怕痛偷着放裹脚布，等着去长一双大蛮子脚吧！到时候出门子送鞋盒，看看人家不笑话死你，你婆家不给你气受才怪了。你说俺都跟着你抬不起头，擎等着落个娘家没管教的话把！”七八岁的小姑娘双眼含泪恐惧地仰脸看着母亲，点着头。

这些话，梦寅的家人，特别是梦寅的爹妈，那是听在耳朵里，美在心里。大家都在心里揣着新媳妇的俊模样，期待着一个美丽贤惠的新媳妇走进家门！

经过一天热闹的忙碌，酒席喜宴终于结束了。梦寅家的长辈们也客气地送走了新媳妇家送亲的客人。

掌灯时分，已到了闹洞房看新媳妇的时候了。今天，梦寅象木偶一样被那些繁文缛节摆弄了整整的一天。此时，他还未缓过神，就又被姐姐们簇拥着推到了洞房炕前。她们都吵着让梦寅快点掀盖头，大家都急着看看新媳妇到底长成什么样，有多俊。

被推到炕前的梦寅，心里忐忑不安。总觉自己得很害怕去掀这块盖头，他闹不清盖头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可他似乎预感到了有点什么不好。早晨在媳妇家，不经意间听到的一句话，着实让他不安了一天。

那是早上，在媳妇家往外走的时候，花轿的前面，梦寅披红挂彩地骑在马上。本来就仪表堂堂，此时在大红马的衬托下，更是英气不俗，派头十足。所以，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胡同口。

在一片称赞声中，梦寅隐隐地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一个说：“唉，这老孙家的闺女真是找了个好女婿，你看看人家长得有多好，听说还在大连做买卖哪！这回儿，这个没爹没妈的闺女可要转运去享福了！”另一个则说：“哼，那还真不一定，等掀**袱（胶东一带老辈管盖头叫包袱）再说吧！”难道自己的媳妇长得丑还是怎么了？梦寅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终于，梦寅伸出了一只有些颤抖的手，猛地扯掉了媳妇头上的盖头。他定了定神，看看眼前的媳妇：一身的大红衣裙，规规矩矩地盘坐在铺着红褥子的炕头上。看身影还算周正，个头也不小。可媳妇的头，却在使劲的低着，低得让人根本看不着脸。姐姐们又叽叽喳喳地嚷开了，“兄弟媳妇，快把头抬起来，让俺看看吧！”

大伙这一说，媳妇把头垂得更低了。这时，有个姐姐把灯窝子里的火油灯挪了过来。另一个姐姐则跑上了炕，扯起了媳妇的一只胳膊边拉边说：“嗨，你害得哪门子羞呀，总不能老低着头不给俺看吧！”经她这么一拉，媳妇的身子立即失去平横地随着朝这边一歪，而另一只手不得不下意识地去撑着炕，头随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这下梦寅可看清楚了，天啊，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麻子坑，布满了整个脸，特别是右眼角上还长着一个杏大的疤痢。那块疤痢收缩了右眼大半个上眼皮，使得眼白露得很多。看样子，恐怕连睡觉的时侯，眼皮都闭不上，难看极了！媳妇坐在那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刚从山上抓来的小兔子，惊恐地缩成了一团。

姐姐们谁都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的，最后，把目光一齐投向了梦寅。房间里的空气，此时仿佛凝固住了一样，静得可怕。梦寅愣了一会儿后就像是被火烧到了手似的，“忽”地，甩掉手里的盖头，扒开炕前的人们，冲了出去......

也是，媳妇家的事情，梦寅压根就不知道。原来，定亲送柬之后，她家接连几年遭遇了多重不幸。先是六岁的小媳妇生了天花疹子，差一点要了命。最后，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却从此落得了一脸的大麻子。眼上的疤，也是由于当时她年龄太小，用手挠了后，感染所致。当时，天花疹子之类的流行病很多，有很多小孩子都因害这种病而丧命，她能保条命就很不错了。两年后，媳妇的爹在山上打石头时，不幸被山顶滚落下来的大石头给砸死了。爹死后不久，妈也抑郁而死。剩下这不到十岁的苦命孩子，只能跟着哥嫂过。也就是从那时起，小媳妇锅上一把勺子，炕上一把剪子地干起了大人的活。

这一切别说梦寅不知道，就连梦寅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捎信的人说，媳妇的爹妈都不在了。那时候女孩包了脚后，一般都是不出门的，只是在家里纺棉织布绣花做针线，要不就是帮家里人看着牲口推磨做饭的。假如是家里来了外人，女孩们也都会赶紧地跑回自己的炕上，等人走了后再出来。尤其是梦寅媳妇，脸上长着一脸的大麻子，就更不愿抛头露面。所以，她的情况，只是自己寥寥的几个亲戚邻居知道内情，其他人也就很少知道了，更何况是远隔四五十里的梦寅一家呢。

已是半夜子时了，家里的人都出来找梦寅，可谁也没有看到他个影子啊。人们开始有些担心。有人说，梦寅别想不开！于是，大家便又发了疯似地到处找。

此时的梦寅，独自一人坐在村头家庙门口的石台上，象尊雕像似的，任由着寒风刀子般地吹割着他的脸和身体，却毫无反应。现在他的心口上正燃烧着一团火，那是怒火。他恨他爹，怎么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媳妇，一脸的大麻子不说，还是个疤了眼子，简直恐怖得吓死人！看了一眼就不想第二眼了，这不坑了他吗？小时候也听爹说过，给他定的这门亲不是挺好的吗？不是说媳妇他爹身高体健的，模样也周正。而且，媳妇小时候也找人看过，说挺像他爹的，长得水光溜滑的。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个丑样子了？

梦寅在大连见过太多的漂亮女人，他也不止一次地偷偷幻想过自己的媳妇，是不是和这些女人一样漂亮。现在呀，他不敢奢求自己的媳妇长得能像那些女人一样，那起码要跟村里的其他普通女人差不多吧！想着要一辈子守着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梦寅是一万个不愿意！，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了，不再去多看那丑女人一眼了！自己今天晚上就在这坐到天亮，明一早就回大连。以后，只要有这个女人在家一天，他就一天不回来！

终于，有人发现了梦寅。家里跑出来找他的男人们听说后，都纷纷跑过来劝他回去。梦寅爹也来了，人还未到跟前就开骂了：“你个小兔崽子，跑这坐着，你害得这么多人三更半夜地到处找你，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等什么！不能坏了规矩，你今晚上哪都不能去，老老实实地回你媳妇房里去！”“你要是愿去你就去，别惦记着我回去！你那都是给我找的什么人，我连寻思都不敢寻思。今晚上我就在这坐到亮，明起早我就回大连，你愿怎么的就怎么的吧！”梦寅没好气地说着。

看着还从来没有这样冒犯和冲撞过自己的儿子，竟这样跟自己说话，梦寅爹气得是火冒三丈！“好哇，你这个小鳖没有良心的，你这是跟我怎么说话的？这是说的人话吗？你怎么能说我愿去就去？我……，我砸死你！”梦寅爹一边说，一边伸手扒下自己的一只鞋，朝着梦寅就扔了过来!

梦寅坐那儿，连躲也不躲，梗着个脖子说：“你愿打就使劲打吧，打死更好！”梦寅爹见状气得是直跺脚，瞪着眼在那喘粗气。最后，无奈地两手手背对手心一拍：“唉！”的一声，蹲在地上。

这时，旁边的几个男人，又开始劝起梦寅。慢慢地，梦寅爹语气也缓和下来说：“寅儿呀，这都是命啊！当年，我那可是千挑万选才定了这门亲的，谁知道这家人好好的，现在会出了这么多事。再说了，咱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还能退亲吗？也没有这样办事的，别说现在你媳妇她人还好好的，就是她死了，那尸咱也得抬回来埋在咱的坟地里呀。我告诉你，送了柬的媳妇，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听话，快回去，人长的再俊也不能当饭吃，只要她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时间长了，俩人慢慢就好了！谁家不都是这样的，哪那些顺心顺意的事？听爹的话，快点，再不回去，你妈也好着急地跑来了！”说着，朝一旁的几个男人撅了撅嘴，几个男人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连抬带拉地架着梦寅回了家。

人们把梦寅直接架到新房的炕上，然后就退了出来。梦寅爹从屋外提了个尿罐子放在正屋门边，对着里屋说：“尿罐子我给你放这了，起夜的话，不用出去了。”随后出来，关上门，锁上锁就走了，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个小兔崽子，看你去大连两年还有出息长能耐了，我不信还反了你了！”

再说屋里的梦寅，被人拉到炕上后，连鞋也不脱，抓过炕上的一床被，连头带身子地一块蒙着，躺在炕的另一头。炕头这边的媳妇，怯生生地望着这一切，早已是泪水满面了。

一连多日，梦寅爹白天总让人瞅着梦寅，晚上就这样把他锁在屋里。而梦寅呢，也一直是这样一人蒙头睡。直到过了年，正月初六那天，梦寅终于瞅了个空，跑回了大连。

回到大连的梦寅，面对大伙对他娶媳妇的调侃，只笑不答，只字也没提家里的事。他总觉得自己在大连这，东家器重他，伙计们也尊重他。如果是让人知道，他回家娶了个那样的丑媳妇，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因此，大连这的人，谁都不知道梦寅这次回家，竟然是成了一个没有圆房的亲。

梦寅的东家瞿老板，虽然是开药材铺的，按道理应该是很会调理自己的身体的，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病秧子，体质非常不好。对于柜上的事，现在基本上都交给他信任的梦寅去打理，一连两年，年底的时候，东家都准备放梦寅回家过年，但梦寅总是以东家身体不好，生意离不开人为由，搪塞过去。然后，只是找人把钱捎了回去。后来，东家去世了，梦寅成了益寿堂的大掌柜，帮助少东家掌管着生意就更忙了。再后来，人们都发现，梦寅非常忌讳和避忌提起家里的媳妇，慢慢地，就再没有人提起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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