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天后,吴平赶着一辆马车来了。赵霖泪流满脸地在墓前拜别后,登上了来接他的马车。
白马湖到高邮二百多里,马车如果急赶,一天即可到达。吴平怕赵霖劳顿,将行程分作了两天,所以马车走得较慢。一路湖光山色,佳景美不胜收,赵霖又哪里有心事玩赏。他本活泼好动的性子,但经此剧变,从今而后无家可归,且将寄身他人,仇家又不知是谁,几十天时间下来,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郁郁不乐。
吴平见他这般模样,甚是心痛,百般安慰他,想方设法引开他的思绪。他从一路见到的名胜风景,讲到高邮州邑的市俗民情,又详尽介绍了自己的家。他的父亲吴天,是高邮州知州;母亲苏琴,温厚慈祥;还有一个妹妹,叫尖尖,活泼可爱。
这样一路说下来,赵霖心情才渐有好转,想到义兄对自己的这番情意,内心感动非常。有一件事,几十天来一直噎在他心中,这时情不自禁问了出来:“大哥,上次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小弟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大哥是如何知道我家出了事的?”
吴平感叹道:"那次真是险极了!倒不是大哥我未卜先知,是家父知道我结识了一位了得的兄弟,要我接你到寒舍去住些时日。谁料到……咳!"
赵霖脸上一红,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胡猜乱想。
两人正在车内聊天,忽听车夫失声惊呼。吴平钻出车厢一看,只见路旁不远处倒着十来具尸体,急令车夫停了车。两人下车到了那些尸体旁,不由同声惊呼:“是他们!”
原来这些倒着的尸体,竟是一年前在白马湖畔赵霖家所在的那个镇上演《李逵负荆》的那个青园戏班的人!只是其中不见满堂娇的尸体。这些人为了养家糊口,终年漂泊,居无定所,尝尽了人间的艰辛,已是可怜至极了,却还有如此凶恶之徒,竟不放过他们!
两人一一翻看,发现这些人死去不久,其中还有一人尚没断气,就是扮演王林老汉的那人。
赵霖将他扶起,用左掌抵住他背心,将内力徐徐输了过去,便见他渐渐睁开了眼睛。赵霖问道:“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手?”
那人断断续续道:“浪……浪……剑……请……请……救我……满……堂娇……儿……”
吴平吃了一惊,问道:“浪剑吴义?他在哪儿?”可那人却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高邮方向,不一会儿便气绝了。
“又是浪剑!又是那个独行大盗吴义!”赵霖缓缓站了起来,心中燃着一团火。
吴平知道他的心事,道:“浪剑吴义只怕就潜身在高邮!我们暗中查访,不怕找这厮不着!”
他们草草掩埋了青园戏班的十来具尸体,耽误了不少时间,收拾完毕,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这地方叫马棚湾,距高邮还有几十里路。马车跑了一个多时辰,亥中时分才到吴平家。其时夜色已深,吴平父母家人皆已入睡,他也不去惊动父母,带着赵霖到自己房内安歇。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赵霖才醒来,吴平已去见过了父母,回头来带他去拜见。
赵霖走出房门,放眼望去,吴家府第大得惊人,别说寻常百姓人家,就是自己父亲在宝应任上时的县衙宅第,与之相较,那也是百分不能及其一!他跟着吴平穿过了一个院子,几处回廊,绕过了几栋三四层的青砖琉璃瓦屋,才到了中堂正厅。
厅内这时已坐了几人,正中一位中年人,见吴平、赵霖进来,微微颔了颔首。吴平叫了声“爹”,指着赵霖介绍道:“这就是孩儿的义弟赵霖。”赵霖赶紧叫了一声“伯父”。
吴天略一欠身,拍了拍赵霖肩膀道:“好,好,你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吧。”
赵霖一听这话,知道吴平已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父母。
吴平又对着左边的一位中年美妇叫道:“娘!”赵霖甚是乖巧,不待吴平介绍便赶紧叫道:“伯母!”
苏琴站起身,牵着赵霖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就将这儿当成你的家,要什么东西,只管跟伯母说!”
赵霖自母亲去世后,几曾有人对他这般温存过,心中一阵感动,想起自己的娘亲,眼眶不由发热,禁不住有些哽咽道:“谢谢伯母!”
吴平又指着他父亲右后站着的人道:“这是忠叔,我们的管家。”
那人接口道:“少爷客气了!”又转对赵霖道:“就叫我吴忠吧。”这人说话声音洪亮,说完后大厅中还嗡嗡作响。
赵霖向吴忠看去,见他个儿又高又瘦,眼中光芒内蕴,心想他必是一位武功高手。
他正注视间,忽见一团红影从厅外冲了进来,靠在苏琴身上,娇声道:“爹,娘,赵霖在哪儿?”
苏琴疼爱地拍了拍她的头道:“大姑娘家,这么咋咋呼呼的,也不怕人笑话!”
赵霖一看,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容貌娇俏无比,知是吴平的妹妹,吴府的千金小姐吴尖尖到了。
尖尖也不理她母亲的说话,突然跳到赵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就是赵霖?”一对美丽的大眼盯着他滴溜溜乱转。
赵霖早从吴平口中知道他有个活泼大胆的妹子,却也没料到她竟然这般的大胆,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尖儿,在客人面前不得无礼!”这时吴天说话了,声音中有着一丝威严。
尖尖似乎有些怕她父亲,赶紧放了拉住赵霖袖子的手,但又有点不甘心,嘟着嘴道:“他是哥哥的结义兄弟,也就是尖儿的二哥了,这能算客人么?”
“尖儿过来,听话,用完饭后,你和赵霖哥哥去玩吧。”
尖尖这才情不甘心不愿地回到苏琴身边。
从此,赵霖就在吴府落脚。他人很聪明,惹人喜爱,深得苏琴欢心。他也把苏琴当作自己母亲一样敬重。对吴天,他是既敬且畏,因为吴天对他有时热情得让他吃惊,有时却又冷漠得令他难受。他也想得开,心想伯父公务繁忙时,自然没有心情搭理自己。吴府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仆人丫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吴平和他几乎是形影不离,倒是尖尖常常让他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有一回,她带赵霖乘船游运河,玩得正开心,她却突然将他推下河去。他虽会水,却也被弄得狼狈不堪,落汤鸡似的回到家中,心中虽然恼怒,但看着尖尖如花的笑靥,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来。又有一回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尖尖突然指着赵霖,对迎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说:“他欺负我,你们给我出气!”赵霖便被这几人围住,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他不肯用武功对付这些人,结果被他们打得东躲西闪。不过,尖尖虽然时时作弄他,对他其实也挺好的,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她总是第一个送给他;衣服脏了破了,也总是她帮着洗刷缝补……
赵霖当然一时一刻也没忘记父母大仇。但他知道,自己剑法未成,报仇不能急在一时。何况仇家是谁,目前尚不得而知。狼山五怪嫌疑虽大,但疑点不少。杀死夺魄刀刘远山和追魂剑钟离青的人,也就是师父的弃徒吴雄嫌疑更大,但他现在哪儿?尚无半点线索。所以,他暗中一天也没停止打探,也一天都没停止练剑。只是师父一再告诫他,练这剑法必须在夜深人静之时,偏僻无人之处,不得让人偷窥了去,哪怕是自己至亲的人!因而他练剑时连义兄吴平也躲着。他内心虽有些愧疚,但师父的话不能不听,只好在心中默默请求吴平原谅。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已是他练绝尘剑法的第三年了。这一晚半夜,月挂中天,他依然如故,偷偷溜出吴府,展开轻功到了高邮西北的樊梁湖畔练剑。练到半途,心中忽然警悟,绝尘剑法虽然精妙深奥,但若拘泥于招式,仍难免会有破绽,只有心中无式,才能无懈可击。想到这里,豁然开朗,再练时,脑中一片空明。但见他剑随手转,手应心动。这样练了一个时辰,发觉剑光尽敛,剑气顿生。他心中大喜,知道自己已练到了师父说的绝尘剑法第二阶段,“手上有剑,心中无剑”的境界!
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吴府,正准备越墙而入,却见靠后院一道又高又瘦的黑影越墙而入。他心中一动,也跟着自后院翻了进去。他记得尖尖说过,后院常常闹鬼,又多虫蛇,所以封闭多年,他还是九岁那年和她娘进去赏过一次中秋月,后来几次要去都被管家吴忠劝住。吴忠就住在后院大门前的左侧门房内,何况后院大门上了锁,所以她们后来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此时月色正明,园内亭阁楼台,廊回路转,小桥流水,奇花异石,哪里像是荒废的样子?又怎么会有鬼怪虫蛇!心内正自猜疑,又见刚才那黑影从另一面墙上翻出。他心中惊疑,看那黑影身材,倒有些像吴府管家吴忠,但若是他,却为什么深夜鬼鬼祟祟的到这后院来,而且不走院门却翻墙而入?他掠过去一看,那人翻墙处是一座石屋,四面没有一丝缝隙,只前面一扇铁门,上面挂着一把大锁。赵霖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心里觉得奇怪:这黑影是谁?为什么深夜翻墙进来?这石屋里又装的是什么?想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于是绕到石屋后面,抽出绝尘剑,在靠地面的石壁上划了起来。这绝尘剑非同一般,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不一会便给他划出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石砖。他将砖抽出,打燃火折,一头钻了进去。但他很失望,石室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室中央摆着一扇巨大的石磨。
他心有不甘,一面墙一面墙仔细地照看过去,仍然一无所获。正准备退出,却忽发童心,要将那磨转动玩玩,试试自己内力如何。那磨少说也有几千斤重,一般人休想动得分毫。他运劲一推,那磨居然给推动了。他心里一高兴,再推,却忽然听得一阵扎扎的声响,地上竟然现出一条裂缝来。他大奇,又推,每推一圈,裂缝就扩大一点,待他推了十来圈,地上已分明现出一条地道来。他心中虽然有些害怕,但受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于是**绝尘剑,一手执剑,一手举火,顺着从地道口延伸下去的石级,一步步往下走去。大约走了十多级,便是一间不小的地下室。地下室中并无他物,只靠角落放着一堆奇兵利刃。这些兵刃中形状奇特的,有些他听师父说过,所以认得。比如浮云剑,据说是崆峒前任掌门用的,但他十多年前被人杀死之后,这剑就从此失踪了,谁知今日他竟在这儿见着!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堆兵刃中赫然放着一把浪剑!他心里噗噗乱跳,再也没心思看下去。浪剑为什么会在这儿?吴义呢?是不是也在这儿?突然想到吴平两次巧合相救自己,心中不由一阵颤抖!他不敢想下去,满腹狐疑地退出石屋。正要越墙而去,猛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叹息,似是女子声音。他心中又是一惊,莫非这后院真的有鬼?他胆子本大,这时绝尘剑在手,更是不怕。心想不管你什么妖魔鬼怪,今晚我非得探出个究竟不可!于是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悄悄摸了过去,到了一座小红楼前,楼内居然透出一丝微光。
正在犹豫进这小楼还是不进,楼上又传来了一声叹息。赵霖心中一宽,知道是人非鬼。他轻轻一跃,便跳上了二楼走廊。走近透出微光的地方,伸指沾了点口水,在窗纸上弄了个洞,然后单眼靠在洞上往里窥去。这一看又看得他心头一跳,房中间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蒙蒙的烛光摇摇曳曳。桌旁坐着一个女子,虽天生丽质,却容颜憔悴,此刻正云鬓散乱,泪光莹莹地呆坐着。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青园戏班的满堂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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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赵霖大奇,她怎么会被锁在吴府后院中?青园戏班的人遇害,她又知不知道?他正自心中猜疑,却听~堂~~音轻柔而凄楚地自语着:“班主,爹爹,你们现在在哪儿~?两年了,怎么都不来找我呀!”自~这园子起,赵霖看到的都是出他意料又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开始时脑中一片混~。但他人极聪明,很快想到,这园子也许隐藏着一个绝大的秘密!而且这秘密很可能和青园戏班的血案有关,甚至还有可能和自己的血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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