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谭衙门走了以后，眉老爷看了看聪姨娘笑着说“真是萌芽出土尚不知风后之霜。从官可不是一件易事呀。不过能到我着儿来就算是有初一念甚浅再一念甚深的天本。这回就不会莽撞行事了。我不指教指教他，也对不起元邑老爷和元淳大人呀。”

聪姨娘听了却道“不过近来世道不同，老道术也不定是成是败，是达是不达。”

眉老爷也没有和聪姨娘再议论这个话题儿，又说了点别的话就去摆弄笼鸟去了。

却说次日谭衙门仍照旧召开了绅士议政会。

兀珠城衙门后院一个高大的、敞亮的大厅挤满了乡绅们。除二十几位坐在大硬木座椅上，还有十几个人坐在条橙上。三十几个人各俱色彩。有的穿着黑色或鼓铜色绸布大衫，衫上绣印着开元通宝大钱，头上悬着辫子。有的穿着蓝色、深红的绸布夹袄，有的穿着洋棉布的长袍。有的辫子完全白了，有的花白，也有的一头青丝在头上悬了辫髻。面色有的白嫩，有的黑黄，还有白红的，还有枯萎黑瘦的。有的不时掏出鼻烟壶打喷嚏，有的用手帕在擦泪，也有的用长长的指甲剔另一只手的指甲。各具特色，情志不一。

“诸位，”谭衙门说话了。“你们翻山越岭，车马劳顿，汇集兀珠城衙门，不胜辛苦。本衙门为你们备了茶水，茶是上等六安茶。晌午还有宴席。本衙门召集你们不为别的，只是让诸位就升堂法国牧师之事议政，发布高见，以给本衙参议，拟或壮胆。诸位都是我川名门望族，豪门大户，各庄绅士，平日操劳家业也未曾放掉诗书，必有高见，本衙恳请诸位畅所欲言，以为本衙施政之根基。”

谭衙门讲完，并无人响应，厅里死一般静，各位绅士似有些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厅里寂然了半个时辰，一位身穿深灰色缎子长袍的老翁从椅子上颤颤危危地站起来了，他头发、眉毛、辫髻全都花白了，嘴里的牙也差不多全掉了。他首先打破寂静说道：“谭大人，我今年八十有九了，我是道光十四年出生的，我祖父是康熙爷平三蕃那年月生的，我爷爷我可是见过的。从我记事起不论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是从我爷、我爸嘴里听到的，从来也没听见过衙门断狱还召集各乡绅士拿主意的。嘿嘿，真逗乐。”他讲到此时不禁自己笑了，还从嘴里流了许多哈拉子。他顿顿接着道：“我说衙门大人，你这么弄可也让大伙笑话呀。让人家不说你是个没主意的人，是你当衙门？还是这一堆人一块当衙门呀。”说罢他坐下了。

襄廷笑了笑道：“宗德老爷，这倒不是我没主意，而是适应天下大势。西洋各国都是船坚炮利，国富民强，他们就实行朝廷、百官决断由乡绅会，也叫乡绅院，先议论然后才决断呢。”

这时有一位黑红脸的绅士说道：“衙门大人，那可是西洋人，可不是咱们中国人。可不是咱们的祖宗之法呀。您没听孔子说：“政事庶民不议吗？”

“这是哪位庄户学究引经据典？”一个白白胖胖的汉子站起问道。他穿了一身紫红色缎子长袍，头发油光瓦亮，梳理得十分整齐，手上戴了一个大玉石戒指。“老伯也是读过一些经史子集，不过也是零星地读点小学而已。你读过五经吗？春秋左传、鲁襄公四年穆叔谒晋三拜鹿鸣你知道吗？穆叔说皇皇都莘，君子求访善人曰咨，向亲戚询问叫询，咨询礼义曰度，咨询事务叫诹，咨询困难叫谋。其实那洋人的绅乡院还是跟中国学去的呢。今天谭衙门召集咱们议事，我看属于诹谋。当今天下列强侵扰，朝廷衰弱，田赋日减，四方凋蔽，国家有难，百官为朝廷社稷排忧解难当百官的天职，衙门让我们议论议论政事也是为了解救困难，这不是春秋上的谋吗？这就是衙门有谋。衙门有具体事务就是听听咱们对升堂拷问鬼子牧师怎么处置，这就是春秋经上的诹。谭衙门从政最遵古法，守先王之道，这可是咱们的福份呀。”说罢献媚地看了看衙门。

有一个穿着靛蓝色印有五株钱的绸布长衫的绅士站起说道：“存邸老弟，你尽奉承衙门了，你也没说出这牧师该咋办，也没说出这百花川政事应该怎么理呀。再者你只说了春秋经上的那些经文，你却还没解说孔子说政事庶民不议。要我说什么咨、什么询，又什么诹啦、谋了也都是向王府、将军府里头那些亲人近人，还有那些师爷们去请教，也不是这些乡绅。我今儿个就有一个发现，恒泰的眉老爷、灵川的刘举人都没有来。你一个小杂货铺的白脸曹操，也就是有个二百亩地的乡绅，还不和我一样，一不治官二不治府，诹什么，谋什么？洋人弄得我从保定府进来三个库土布积堆了一年半了，也卖不出去。还不是洋人像咱们中国搬趸子甩他们的细布给我闹的。把他们都哄出去才好，你敢说吗？”说罢四周看了几看。

“小顶针儿，你不用在诸位豪门大户面前耍弄你那小心眼。想逗着别人说出你想说的话来。凡说话不用光想自己那点芝麻粒的事儿。要咱们议政，咱们就得说出点大道之行的话来。其实，康有为那《伪经考》倒没大毛病，政事庶民议与《礼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是一道相通。只是那康有为又要庶民议政，又要照洋人的轨道去理政就错了。他就不知道天下庶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洋人赶出中国去。咱们老佛爷、皇上所缺的就是曹操的心，要有那心对待洋人，再找上几个荆轲去那英美法的皇宫去杀了那洋王一切都好了。”那叫存邸的绅士说道。

“喂，我说衙门大人，陈存邸老弟说的对呀。不论对那牧师怎么处置，就咱们中国人说都一个心眼恨洋人，这绝对没错。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还不是让洋人毁的，先是抽鸦片膏子，后来就是扎药针儿，弄得黄皮拉瘦，不人不鬼，把我那九十亩地也偷着卖了六十几亩，是我丈人又借给我一百大洋才赎回来。可土地回来了，饥荒却留下了。改人家钱可不是好受的呀。哎呀，衙门快给我们解解这心头恨吧，把那牧师升堂，然后让侩子手再给他用小刀剐了才好。”这位乡绅说着还流着纵横老泪。

这时一个身穿紫红缎子长袍，手里端着水烟袋的绅士站了起来道：“衙门大人，您办洋人那是公德呀！你们诸位想想，如今社稷危机，风俗败坏，年景不佳，四处调蔽，推根求源，哪桩不是洋人闹的。先是禁烟海战失败，订南京条约，割地赔款就开始了。后来那洪秀全金田造反也是受洋人邪教盅惑。近来抗租抗税，佃户造反各州县都有，乡间那么多抽鸦片、扎药水的，女子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跳河的、自溢的、跟着卖洋货的跑了的，哪村哪庄也有，这风俗淳朴之地竟四野里弥满起骚气，世风日下，风俗败坏呀。最受伤害的还不是咱们知书达礼、忠厚传家的门弟吗？再有就是那终日劳作，成年伺侍犁橱料斗子的庄稼汉子。大辽国、大金国虽也是异族之蛮鞑，可也是学说中国话，使中国器物，读中国诗书，可没见过现在这样，真是要亡国灭种喽，什么明夷夏之分，咱们都快成畜类让洋人对待喽。”说着，这位绅乡老泪纵横，粘痰鼻涕一把一把掉下来沾满了一大襟。

这时一位年过耄耋的绅士坐在那里摆手，接着就是一阵咳嗽。他长着稀疏而白的山羊胡子，头上的辫子也因头发太稀疏而编不成绺了，显得十分散乱。他吃吃巴巴地道：“这，这百花川啊，…是金木水火土，啊，五行一样啊也不缺，这洋鬼子进川啊，就坏了咱们的龙脉，破了咱们的风水了。”

接着又一个道：“我听衙门里的捕快说前几天在大南梁还搜出来一大垛西洋淫巧妖物，那教堂里整天价喝咧喝咧地闹妖，这几年生天花的、闹四个疯的一年比一年多，准是这些牧师修女们闹妖闹的。”

接着一个道：“听说还搜出一大口袋石头块子，你们说他们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呀？想是咱们地底下净是金银财宝，他们找那石头是寻那金银财宝藏匿的地穴也没准。这群蕃鬼没长好心眼儿，到咱们这儿天天祸害咱们就没好日子过。要我说衙门大人，你就为咱们做个主，把那牧师凌迟活刮才好。”

又一个道：“我听前门外我姐父说洋人还想把老佛爷给搬倒，皇上也由他们去立。他们给咱们立皇上，咱们可保不准是真是假，这规矩立下不定哪一代换成鬼子的杂种也没准，那咱们可就受了大罪啦！。”说着也十分激动。

你一句，我三句，绅士们议论得很多，都是痛恨洋人。但离衙门说的如何处置牧师的题儿愈来愈远。这时那白面的绅士又站起来了说道：“你们把话扯离题儿了，衙门的要题是询问咱们那牧师如何处置，你们还是回这主题吧！”顿了顿接着道：“要我说，既在咱们地面，又做了犯科做奸的事，这还用说吗，依大清律条处置了事。

白脸的陈存邸说罢，那头发稀疏的老头道：“啊，存邸说的对。要不是他提醒，我竟不知道咱们议论哪个要题呢。啊，对，把那牧师杀了才好。”

其余的人也都说要对牧师升堂，千刀万刮。孩子生天花，儿媳妇顶婆婆，天旱少雨，男女私奔，煤窑挖不出好煤来等等，都是洋人的过，是因为有了洋人闹的。有唾沫乱奔的，有老泪纵横的，有口涎顺嘴下流的，有双目圆睁的，有挥拳舞臂的，也有带着极度轻蔑的神态讥讽洋人的，真是群情激愤，万端盛怒。

这时，忽然大家谁也不说了。因为衙门只听，并没有说什么，那些盛怒总有一个段落结了，发完了激愤，诸位绅士也不知再说什么了。大厅内出现了霎那间的沉寂。沉寂过去几分钟，那穿靛蓝长衫的绅士又说道：“哎，我说今天可有个怪现象，川里恒泰的眉老爷、刘举人家的懋三爷，还有衙门的老爹邑元老爷谁也没来。尤其恒泰没来这可不对呀，几个不来不说，咱们说的也没用吧。”

谭襄廷立刻说道：“针儿爷，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爹这几日不自在，刘举人家的懋三爷前一旬就去了保定府了。眉老爷是昨天接了一个门城李府的帖子，去了门城。懋三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算了，眉老爷我会明天登门倾听他的想法，也能帮助我谋划谋划。”小顶针听后道：“要是那么回事，这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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