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凝结的色。

8

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周末。

已立春两天了，天气已不十分的冷。没有雾，亦没有风，但天空依旧如多数时候一样灰蒙蒙低沉沉的。

虽不见太阳，却能感觉到有一丝太阳的热烈气息，商场里人潮涌动，各种打折促销活动热度正浓。各大超市里亦开辟出年货专区，陈列着各种干货，熏肉，火腿，香肠；各色吉祥玩具；纸做的红火火、金灿灿的装饰爆竹；四四方法的福字，囍字；红底金字的写着祝福吉祥话的春联。人们大包小包的热烈采购着，有全家一起出动的，亦有夫妻同行的，亦有独自上阵的；给自己挑选衣服，给家人购买礼物，给朋友准备礼品。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片刻轻松的微笑，幸福和快乐。

大学全放假了，学生们陆续回家了。飘在这城里各个角落的人们也抽空想着各种方法购买回家的火车票，汽车票，飞机票。农民工亦大多开始陆续的返乡。

这城里每个火车票的售票点外都排起长龙，火车站更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只见人头攒动，看不见脚下一小块的泥土，形形色色的人们汇集于此，散发着独特而世俗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一幕幕尘世所有的悲欢离合，隐忍无奈。汽车站亦不轻松，也是人满为患。飞机票亦非常紧张，全价都难以定到一张机票。

高速公路上的车亦排起长蛇，车速缓慢，宽阔的高速公路似乎变成了城市里某个早晨、傍晚上班、下班时刻的主干道。

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不免烦躁，郁闷，失望，甚至愤怒；可这一切的情绪毕竟都是短暂的，每个人都得回家，都想回家，不是吗？家在人们心里总不免是亲切而温暖的，让人想起可以忘掉所有的烦恼和忧愁。既然回家的路是这样的艰难，才不免显得家的珍贵。那回家的艰辛而产生的诸般情绪都转化为深深的无奈，变成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回荡在城市的荒原和昏暗的时光里。

每个人都是游子，而家是寒夜里的一盏灯火，指引每个游子回去的路，可是那竟是爱尔克的油灯，还是Narcissus的幻影？没有人去想它，亦猜不透。

宏济路那条小巷亦如这个城市其他地方一样，热闹而轻松。道路两旁的一排排餐馆生意红火，各色店铺交易火爆。偶有三五个小孩嬉笑的奔跑，向路人丢掷一搽即响的炮仗，冷不丁吓得路人一跳，便引来更加大声的满是淘气而欢乐的笑声。

小巷那一滩暗红的血渍早被清洁工人用水和刷子反复的冲刷掉了，毫无痕迹。这不过是这座城市里太小的一件事，甚至没有被新闻播报过。住在周边的人和那日围观的看客偶然会揣测谣传这个男人跳楼的真相，三两天后亦失去了兴趣，不再有人提及。小巷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平静沉默，人们该怎样生活还怎样的生活着，那不过是和自己不相关的一件小事，对于自己来说，毫无影响。

也许对于那个哭泣的年轻的消防员来说，这件事会是久久的遗憾，毕竟对于他的工作，他没能挽救一条生命，亦或他的善良会久久的让他难以安宁，自责，遗憾，同情，哀伤也许会伴随他许久，但毕竟慢慢就会平静。

跳楼的男人是双水来这座城市打工的农民，叫王长水，过了四十岁了。他有一个六岁不到的儿子和一个寡居了几十年的老母亲，母亲年近八十岁。他亦曾有过一位妻子，妻子刚三十岁，不久前和他离了婚，不知哪里去了。

他为什么坠楼，没有人知道。可能是老板拖欠工资，他想念家中的老母孤儿，无钱难以回家，也可能是妻子的抛弃心情伤痛，还可能是那天围观人们的冷漠和嘲笑彻底的击碎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谁知道呢？

反正他是坠了下来了，用一种悲壮而惨烈的姿势告别这个世界，他坠下的几秒在想些什么？亦没有人知道，即使他活着可能也无法表述明白，即使他能表述明白，亦少有人有兴趣去探究一个卑微的生灵那刻为什么会忧伤，痛苦，无助。

那声撞击的巨大的闷响久久回荡在陈然耳边，那暗红的鲜血不时溢出记忆，弥漫在他的眼前，那颗被剧烈的震动而不断颤抖的心似乎久久都无法平息，他再也不愿走这条捷径，宁愿花上半个小时去走那拥堵不堪而令人烦躁的一环路。

王长水的工友们也替他叹息难过，他曾经的妻子早失去了踪影，他的老母亲一生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世事惨烈，眼泪早已干涸；他的儿子太小，还难以理解生离死别对于自己的意义。这个世上，除了那个年轻的消防员，竟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亡而哭泣。善良的消防员竟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用眼泪为他的离去而送别的人，有一个人为他哭泣，也许回去的路不会那么孤单寂寞。

在这繁华欢乐的城市，在这庆祝幸福的时刻，一个卑微的生命惨烈的走完了一生，没有遗嘱，没有墓志铭，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当然是极少的偶然。灶神可能打盹了，要么就收受了人间贿赂，玉帝此刻也许正和嫦娥在调情。

王长水的同乡工友去殡仪馆把他的骨灰领了，装在一个几十来块钱的简易的木匣子里。准备带回家去安葬，完成一个落叶归根的仪式和梦想。老板也许良心发现，也许惮于法律的威严，也许当时真的有困难，反正最后还是将拖欠的工钱给结清了，交给了他同乡的工友。工友临上火车前对着装木匣子的包裹反复的叮嘱，一定要**跟着，别在路上走丢了，变成孤魂野鬼，乡关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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