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这一刻保持笑容，即便她那么得意，也不可表露。灰暗天空似乎离人们很近，云层蓄势着它的力量。李岩峰站在左小妹的身边，陪着她，也配合此时的天气，低头默哀着已故的人。左有伟此时应当庆幸，庆幸自己已经闭上双眼，不会知道自己看似意外的死亡，竟是自己所谓的真心爱人所为。这种事情在大富豪的世界里似乎并不稀奇，只是这一段故事里所牵扯的人都是那么稀奇地走在一起。

随着前来祭奠的人们逐渐散去，李岩峰也将双手搭在左小妹的肩膀上，安慰的口气，希望左小妹能从父亲离去的悲伤中早日解脱。这个由父亲一手带大的女孩是那么爱着自己的父亲，即便是父亲迎娶了自己年龄相仿的后母她也未曾反对。李岩峰知道自己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此时只需要让左小妹知道，她的未来并不是孤单一人。

大雨在人们散去的脚步声中落下，左小妹一头栽进李岩峰的怀中痛哭。强忍了太久的泪水有了雨滴的掩护，可以欺骗自己并不是那么脆弱。

此时并非只有他们俩人惋惜在故人坟前，李小奴正用着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盯着李岩峰。李岩峰自然能感觉到，只是他不愿意与李小奴对视。他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不知道恨一个人的感觉是不是如同希望逃避一个人一样。唯一知道的事情，便是李岩峰希望自己从来都不曾见过李小奴的悲伤。

那是十九年前的往事，八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女孩是不幸的代名词，何况李小奴本不该姓李，拖油瓶的身份更是让李小奴的童年染上一片漆黑。李岩峰家住在李小奴的隔壁，两个人的生活仅仅只有一墙之隔，却让陈旧的思想束缚，如同活在两个世界之中。

李岩峰的家境不比李小奴优越，母亲本是城里人，知青下乡结识了父亲。在一段富有戏剧情节的故事里，母亲不舍得离开父亲成长的土地，俩人结婚，生下了相貌秀气的李岩峰。在一切都不那么开放的社会里，有着自己的家庭和小生活便是最大的奢望。对于李岩峰而言，记忆最深远的地方还存在那段美好，只是美好永远那么短暂。

农村的文化水平有限，多数人还不太理解道德的意义。在生存的问题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无私。村头住的一家人，生有七个儿子。自小并没有接受过教育，成长的环境又使得七个兄弟的心理多许扭曲。村里的人对这七兄弟避之不及，深怕惹上不必要的灾害。李岩峰的母亲受过少许的教育，懂得一些道理，更相信新社会的风气将改变古板的旧思想。对七兄弟的恶行有不少次的劝阻，只是结果如同人们事先就能预见的一样。

深冬的夜晚，七兄弟闯进李岩峰的家中，将四岁大的李岩峰丢进农村的茅房便坑之中，好在上了年纪的李家王氏老太看见，及时将李岩峰从便坑中救起。

李岩峰母亲的双手被七兄弟捆绑，吊在村口的大树枝上，左手向左绑，右手向右绑。如同西方国度的十字架一样，双脚并拢捆绑后吊着一块大石，悬在距离地面一米的位置上。一个女人承受这样的重量已经是最为残忍的酷刑，七兄弟却不以为然。为警示村民，他们还在李岩峰母亲的喉结处划开一个口子，让鲜血逐渐染红衣衫。

天明之前，李岩峰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个还未被教化的社会。父亲在多数村民的帮助下逃过一劫，却也被砍去一条大腿。失血过多的父亲在昏迷醒来之后，只得在悲痛欲绝中接受失去完整家庭的痛苦。

对于失去大腿的人来说，无疑是失去了劳动力量，原本幸福的家庭一夜之间变了天，李岩峰在什么也不能明白的情况下，开始艰难生存。村里人对李岩峰好，如同是亲生一样好。使得李岩峰并不委屈，也让李岩峰感激，唯一让李岩峰感到失落的话语，便是村里人总会提醒李岩峰，不要和李小奴有任何交集。六岁大的李岩峰已经懂得很多事情，李小奴当时四岁，已经开始做农活。小小的身躯在田地里时不时滑倒，总是带着一身泥水在田间走过。

李小奴的父亲，也就是养父，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在李小奴的母亲嫁过来之前，养父已经结过一次婚姻。李岩峰听说过的事情，是李小奴的养父在结婚之后，酗酒虐待妻子，导致妻子自杀身亡，而后才娶了李小奴的母亲。李小奴的母亲有过一段令人唾弃的往事，没有人愿意再娶这个女人。已经怀有身孕的女人别无选择，在娘家人的怨骂声中，不得已嫁给李小奴的养父。李小奴出生的时候，接生婆看见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心里就有了数。在对李岩峰提起这些事情时，接生婆有些情绪化地说道：“一看是一个女孩，我想她活得一定不如现在夭折。”

接生婆的话在这四年时间里，彻底灵验，在未来更长的时间里，也会不断灵验。只是这样的生存坏境，注定要造就出阴暗的人。此时站在雨中，面对着左有伟的陵位，面对左小妹的悲伤，李岩峰没有与李小奴对视，就是害怕看清李小奴如今的样子。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段刻骨的记忆。记忆并不会因为时间而逐渐消失，更多的时候，记忆化为一种能量，影响着一个人的一生。李小奴拉开黑色的雨伞，向着李岩峰和左小妹走来。她心里十分清楚，李岩峰不会原谅她这一次的举动，只是她不希望李岩峰的心里，从此恨着自己。

“走吧，妹！”李小奴用着温柔的口吻对左小妹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离的注视着李岩峰。李岩峰依旧保持回避的态度，低下头对怀中的左小妹说道：“雨下大了，会感冒，回去先好吗？”

说着话，李岩峰已经扶着左小妹缓缓离开陵墓。李小奴如同透明人一般，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不能进入李岩峰的思绪。这一幕似曾相识，那一段灰暗记忆闪现过李小奴的脑海。而李岩峰也一样感伤着此时的处境。他没有理会李小奴并转身离开，这一幕不得不让李岩峰回想起多少年前的往事。

在所有同龄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向着学堂走去，只有李小奴披上斗笠，站在田间，用羡慕的眼光投向学堂的方向。从李小奴自身来说，读书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她见过学生被老师打手心的画面，所以她不渴望。只是她无数次隔着墙壁，听见李岩峰父子的对话。自从母亲离开之后，父亲一瘸一拐的开始为李岩峰的未来张罗。从河水潭里捞起的河鲜放在市场上卖，多少能赚到一些生活钱。只是这些钱改变不了李岩峰的命运，如果不能让李岩峰走出农村，到城里发展，父亲便觉得自己对不起李岩峰的母亲。

“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这是李岩峰父亲时常讲的话，也是李小奴唯一能期盼的希望。读书能改变命运，这正是李小奴所希望的。她太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哪怕仅仅只是让自己永远不用再面对养父的眼光，她便心满意足了。

从田地里归来，已是黄昏天。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远远地看着李岩峰坐在自己家门前的石台上看书。李小奴不敢接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慢慢走过李岩峰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上细小的文字。动作看起来很自然，就像是真的仅仅路过一下而已。李岩峰从来都未察觉过李小奴对自己书本的渴望，也从来未敢正视李小奴的面容。

年龄虽小，却懂得不少道理。每当看见李小奴疲惫的身影，李岩峰都会感到一阵心酸。与李小奴非亲非故，也未有过任何交集，李岩峰总是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感到心酸。只是感觉这种东西，并不是人所能控制，人能控制自己的双眼，大不了就不让自己看见了。

这样的心情需要意志力去支持，对于还未成熟的李岩峰来说，显然是难了一些。今天的黄昏不同于往常一样，金黄的太阳躲进厚重的云层之中。起风的日子不能让人愉悦，可相比起屋内有限的光亮，李岩峰还是选择坐在石台上看书比较清晰。李小奴对此时的天气不悲不喜，不需要做农活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做农活的时候，至少是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屋檐，可以站在田野间，获得少许的自由。一如往常，李小奴走过李岩峰的身边，看着李岩峰手中拿着的书本。今天的李小奴不像平时一样仅仅路过，她停下脚步，在距离李岩峰大约五米的地方。李岩峰感觉到了李小奴的目光，他没有抬头，也不敢抬头，继续看着书上的内容。只是他的脑海顿时变得空白，所有文字只是在他眼前晃动而过，并不能进入他的脑海。一时之间，李岩峰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反应应该是什么，只得保持原来的姿态。

李小奴心里盘算着，她没有别的出路，村里所有小孩都在大人的教唆下远离她。她没有机会读书，唯一有可能的希望，就是李岩峰。此时的天气并不好，这是一个还不错的借口。李小奴沉了沉自己的气息，缓缓向着石台走去。

“起风了，你不回屋吗？”李小奴的这一开口，给了李岩峰无形的压力。是听从大人们的教诲，还是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十三岁的李岩峰显然做不出决定，从小就不那么坚强的李岩峰此时更是脆弱得如同一个害羞的小姑娘。李小奴的话音刚落，李岩峰已经合上书本，一声不吭地往自己的屋中走去。带着难以平复的心跳，关上了门。

屋内昏暗暗的环境令李岩峰的大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他假想着李小奴此时的表情和心情。想着想着，不禁产生出想哭泣的冲动。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会不会很无助，很绝望。李岩峰将自己当做李小奴，眼眶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在父亲回来之前，李岩峰决定不去管眼泪的滑落。

如果不曾看见过李小奴的悲伤，自己也不会有任何同情的欲望。面对李小奴已经改变的面孔，自己无奈的夹在矛盾之中。李岩峰靠在轿车后排的座位上，左小妹则靠在李岩峰的肩膀上。看着车窗外的天空，昏暗的光线如同将其的心思带回到那一段记忆的画面里。他不禁又开始想象着李小奴此时的表情和心情。似乎全世界人都可以唾弃她的行为，唯独自己不可以。因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最了解李小奴的人。自己，是看着她从地狱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

记得那年李小奴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被无情的丢进地狱。这能怪罪李小奴的改变吗？而丢李小奴进地狱的人，此时何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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