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传达室的门卫林驼背就起床了。别瞧他模样丑陋，却是个老当差的，县长换了一任又一任，他仍然是菩萨的眼睛——动不了。衙门头上上下下的科长、股长、主任、科员，都和他打得拢堆，闲着无事就到他传达室里去冲壳子聊天，无论荤素好坏，他总是听到耳里，笑在嘴上，从不背后道人短长，以此大家都说他是乐山的大佛——老石人(老实人)。老实人有个老习惯，每天天一放亮，就要到衙门外十字口街边小食摊上去吃一碗醪糟汤元，是风吹不散雷打不动的。这时，他揉着眼皮，打着呵欠，驼着背，拖着鞋，噼踏噼踏走出衙门，朝照壁方向踱去。

在昏黄的路灯下，猛抬头看见窗棂透**两个白条条在翻滚，上前起眼睛一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扑通一声仰倒在地，四脚朝天，有如称砣落在井里头——浮（扶）不起来了。

县长孟于虎早上起来，来了兴致，正按着太太顾春桃办事儿，没想到昨晚上睡觉时忘记了关窗户，让林驼背饱了眼福。

林驼背躺在地上闷了一阵子，才醒过神来。昨晚，他多喝了几口酒，醉醺醺的，就没出去巡查，该当有事，给人家钻了空子。此事非同小可，大祸就要临头。他连忙翻身爬起，举手去擦那墙壁上的字，怎奈人矮背驼，搬不够；又**衣服去掸，墨迹已干，掸不掉。急得满头大汗，转身想去报警，两腿如绵，走不动了。于是长叹一声，只好趴在地下，像蜗牛般爬回传达室，吃力地支撑起身子，拿起话筒，气喘吁吁，摇通了孟县长的卧室电话。

没人接电话！

他又摇，摇了好几回，等了好一阵，才听到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

“哎呀，这么早，打啥子电话嘛！”

林驼背听出那是孟太太的声音，怕她不耐烦将电话挂断，便开门见山报告：

“衙门口出大事啦！”

孟太太一哼鼻子，漫不经心应道：

“啥子大事小事，屁事。”

“共共共……”林驼背心头一急，话都抖不抻展了。

“嗡嗡嗡，你是猪哇？”孟太太拿林驼背寻开心了。

“写反，写反……”

“稀饭都不要给他吃，让他喝西北风去。”看来，孟太太很会幽默，把“写反”谐音成“稀饭”了，是她听错了还是得意忘形？

“不！”林驼背有点生气了。

“不要打扰！”孟太太也生气了，“县长昨晚写剿共战绩报告，写了个通宵，刚才合眼，你就让他安安静静睡个香罢！”

“哎哟，我的太太太太……”

“哼，连话都抖不圆，还来管衙门口衙门内的事，狗咬耗子！”嚓地一声，话筒挂了。

事关重大，林驼背不敢掉以轻心，他抓紧摇把，又是一个劲地摇，就是听不到有人来接。他气急败坏，骂出声来：

“臭**嘴螯，当老子是灰面坨坨，好捏得很！谁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子不信邪，今天偏要摸一摸！”

不到五分钟，孟太太卧室的电话又响个不停，她抓起话筒就开骂：

“龟儿子，你在叫魂！”

“你骂哪个，咹！”话筒里是个不阴不阳的男人声音。

“老娘骂的就是你！”

“嗬嗬，你才骂得安逸喃，咹！这阵我没心思跟你婆娘家打嘴仗，快喊你老公孟于虎来接电话，咹！”

在宗川县，孟太太还未听见过有人指名道姓直呼她丈夫的名字，没有不尊称他为县长县大老爷的。今天，竟有人胆敢在电话上冒犯虎威，让她越发的生气：

“癞疙宝打呵咳，你娃口气不小，给老娘听明白点，老爷在睡觉，不接！”

“老爷在睡觉！哼哼，好大的官架子哟，咹！”那男人语气轻蔑，不像是林驼背的声调，忽而由轻蔑转为愤怒，“把狗官给老子喊起来，咹！”

“你，王八蛋！”孟太太气到极点，“嚓”一声又将话筒挂了。

这一挂不打紧，却挂出了一连串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这县长孟于虎，四十出头年纪，政法学堂毕业，算是科班出身。他老子是个小地主，无权无势，常受乡长保长勒索，常遭土匪恶霸抢掠，敢怒不敢言，赌气要于虎发愤读书，将来当个比乡保长大的官，不受欺负就好了。于虎大学出来，在某县政府秘书室当了个小小科员，不沾官气，依然没被乡保长瞧在眼里。他怀才不遇，心中自是郁郁不乐。

在一次校庆舞会上，孟于虎认识了省府某厅副厅长顾某的女儿顾春桃，他爱她老子有权有势，能作靠山；她爱他风liu倜傥，很会逢迎，两人一拍即合，不到半年就结婚了。

顾春桃娇生惯养，从小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都市环境里长大，性情乖张，没读完初中就辍学，只识得吃喝玩乐，游戏人生。她肥臀丰腰，脂肪过多，宽皮厚脸上生就一只塌鼻梁，全靠擦脂抹粉，穿金戴银包装，一肥遮了百丑。因她是厅长千金、县长太太，人都畏她三分，由她居高自傲。

孟于虎在岳父的关照下，由科员升为副科长、科长、副县长，

真是“好风凭借力”，一步步青云直上了。官比乡保长大，他老子也就扬眉吐气，当起老太爷来了，乡保长也就另眼相看，抱大腿舐屁股来了。他官运亨通，不几年发了大迹，将白花花银子大箱大箱的弄回去买田置地、修房盖屋，登时富甲一方，声威大振。世人拍马屁都来不及，谁还去理麻他银钱来路不正。

有道是：久走黑路，总要碰到一次鬼。孟于虎仰仗权势，贪赃枉法，为所欲为，人莫能过。但，有一桩小事却让他栽了个大筋头——

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秋天，他坐起小吉普车下乡巡视，途经一个小镇，那天正值逢场，街道狭窄，人多拥挤不通。司机不断按喇叭，车子还是寸步难行。孟副县长生气了：

“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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