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山上天气晴好,这正是天山雪菊盛开的季节,只此一瞬。我因为眼睛不好,不能受高山中的强光照射,所以多半时间呆在灵霄宫中,也的确是闷得很了,便向邱师父讨了她的黑色斗篷,撒了欢跟着楚辽跑了出去。
算起来我来到这高山雪宫已经有七年了,七年前,师父把我从卫国人的刀斧下救下来后,就将我带到了这里,因为师父她老人家就是昆仑一带大名鼎鼎的灵霄宫主了。关于师父那时为什么会把从未见过面的我费劲心力地救回来而且又费劲心力地为我疗伤这个问题,还要从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起。邱染师父年轻时曾是一位名气不小的绿林女子,绰号白玉龙,因为是一介女流,所以在众多山野好汉中名气极大,她曾率众劫了地方官员贿赂朝中大臣的白银一千两。不过她心气甚高,从不曾把什么人放在眼里,事实证明,这种自满的心态的确容易引发灾祸。有一次邱师父干脆直接潜入官府去盗取钱粮,可这事来的不巧,那时候正赶上我父亲也在那官员府中,那桐城城主是个新上任的官员,据我父亲的意思来看,应当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清廉之人。邱师父武功虽然高,可终究没能高过我父亲,待他的长剑一下子挑下她脸上的黑布时,他老人家着实愣在了那里,居然是个女流之辈。又听说这白玉龙干的是劫富济贫的事,于是心里挣扎了一番便把师父放了。由此师父便记住了这大恩,待到她金盆洗手了之后便隐居在了天山,忽一日听说了杨王爷战死城门之事,便忆起了他当年的不杀之恩,想着若是能救下他几个后人,也不辜负他当日的恩情,遂骑了马,昼夜赶往毕方城。虽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但终于赶在我头顶上的大铡刀落下之前把我救了下来。
后来我便一直呆在了这山上,师父还给我起了新名字“念之”,意在“念之无伤”,我明白她是想让我在日后想起那段岁月的时候心中无殇无动,而我的确也在这里渐渐地淡忘了那段经历,因为苦海无边,回头没有岸,要想不那么苦,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回头。可是不回头的后果就是我突然变得像十五岁之前那样天真无邪,好像在我的生命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好像我从一开始就一直都呆在这灵霄宫里。我每天都会跟师父学武,偶尔还会跟着楚辽学作几幅画。楚辽其实只比我大一岁,但他看起来比我成熟得多,或者是我根本不具有我这个年纪应有的成熟。总之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并且身世凄苦。据他自己所说,他原本是高昌国的贵族,后来政局变动家族没落,他流落街头,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被邱师父抱回了驿馆猛吃了一顿,从此便拜在了邱师父门下,成为了她第一个徒弟。楚辽这个人,自我见到他起他便是一副书生模样,虽说长了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可他仗着比我早入门,总是有事没事地便拿出师兄的架子来压我,而且客观地说他的确是一个博古通今的人,引经据典常常让我无话可说。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年时,为了表示友好,他便抽出了他宝贵的两个时辰为我细细描绘了一副坐像,我承认我那时刚刚死里逃生,加上几个月的牢狱生活的确是面黄肌瘦、头发稀疏,可他给我画的也有点太惨不忍睹了,虽然被美其名曰“这才是写实的艺术魅力”,可那幅画还是让我在心里默默地将他嫌弃了一番,至于不久后来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我想除了同病相怜之外,大概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吧。
说起来他当真是一个十分喜欢画画的人,而且在我看来极爱附庸风雅,常常在完成一幅画作之后又在旁边提上一两句诗词,什么“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啊,还有什么“山长水阔知何处”啊,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总之酸得很,每次我都是抚着腮帮子看完的。当真奇怪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感慨,仿佛看透了世间情爱一般,看画还不觉得,读诗的时候只觉酸涩无比。但他有一个特别的癖好,他尤其爱画人的眼睛,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画龙点睛,他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小木箱,里面满满当当的宣纸画,画的全部都是一双妙目,我之所以说是“妙目”,那是因为我瞧得出那是一双女子的眼睛,端的是盈盈动人十分好看。这箱子里的东西还是我顽皮时偷偷跑到他房间里发现的,简直可以说是楚辽的秘密,因为后来我们在争吵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说露嘴了,他当时的神情简直是又惊讶又羞赧,以致于让我嘲笑了好几天。后来这事就成了他在我手上的一个把柄,十分好用。
灵霄宫虽然名震天山,可是这宫里只有我,邱师父和楚辽三人。楚辽天资也甚聪颖,不过他对武学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师父的功夫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所以搞到最后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在跟着邱师父练习。我从小便跟着哥哥们修习谢氏功夫,当年的开国祖宗谢喻曾是中原顶尖的高手,虽说传了这么些代谢氏人大多没了当年的风采,可家底仍在,我父亲便是少有的几个能够撑起门面的人,所以我的武学功底便不算太差。邱师父自然而然地便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于是灵霄宫主经常有这样一种景象:我和邱师父在院中迎着或大或小的雪对打,楚辽便在门槛处横设一几案,目光**盯着我们,手中的笔快速地纸上舞动。
现在这个身姿**的人正凝望着远处那一片黄色的花丛,我觉得他一定很遗憾没能把笔墨带来,不然他就又可以大显身手了。
“喂,念之,你看那是什么?”他皱起眉头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远方,也并不看我。
“花啊……”我以为他是昏了头了,现在这里除了花就是雪,还能有什么。可是等我朝着他看的地方也看过去的时候,我也愣在了那里。只见一个人从花丛后面的踉踉跄跄地向我们跑过来,那身影居然还熟悉,我动了动嘴,不过还没等我说出什么来,楚辽那家伙就先我一步叫了出来。
“是苏盏!”
好吧,苏盏。这个人的轮廓渐渐在我脑子中清晰了起来,随着他慢慢向我们靠近了的身影,我猛地就想起来他比我还要苍白几分的脸颊,还有他那柄总是不离手的沧蓝剑,楚辽早已奔到了他身边,他便仿佛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一般松松垮垮地挂在了楚辽身上,我终于看清,他身上全是血,又是满身是血。
我叹了口气,连忙跑过去搭了一把手。
我们在三年前就认识了他,他跟楚辽一般大。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但他不是我们发现的,是师父在山脚下碰见了这个人并把他带了回来。我看着已经昏得不省人事的苏盏,心里想着邱师父的确是一个很宅心仁厚的人,因为他那时正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还蒙着面,让人一看就不是一个好人。但她终究还是决定救他。
“这人跟你中的毒其实是一样的,念之。”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我愣了愣,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十五岁的时候,我因为被卫人下了巫毒,武功突飞猛进,但这种药是没有什么好处的,除了让食用者的武功成倍增长之外,每个月都有需要专门炼制的汤药来驱除体内如同万蚁攻心一般的痛楚。卫人为了控制我,便让药师院的人把汤药秘密放在我吃的东西里。不过后来邱师父把我救回去之后便替我除了体内的毒,但这种毒性在身体里呆的时间越长便越是有损害,所以毒解了之后我的眼睛也不像以前那样好了,不能长时间受强光,天黑之后若是不点灯也看不清东西。所以我想到了自己就特别怜悯苏盏,完全没有了起初的警惕感,揪着师父的袖子让她一定要救救他。
也就是那时候楚辽才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告诉我“其实你并不是全忘了,只是你在潜意识里自动屏蔽了那一部分记忆,只会在接触到相联系的事物时才会想起来一些。”
我惊异且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会知道的?”
而后他又以一种自以为深情款款的眼神望着我说:“因为我了解你,还有谁比我正了解念之你呢?”
那一刻我真的很不想理他。
过了几日,苏盏便醒了过来,邱师父却也累得筋疲力尽,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小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也没有对我们表现出任何的谢意,只是面无表情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而后仰头又跌回到了床榻上,望着虚空的眼睛毫无神色。后来我才知道这巫毒原是他师父给他种下的,如此莫名其妙地就被人给解了,他回去定是很难交差的。我知道的时候简直是仰天长叹啊,这世上难道还有这么狠心的师父,人常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看来这世上待弟子如同衣食父母的师父还真是不多啊。
不过那时候的我撇了撇嘴,用手肘捅了捅楚辽,道:“这人怎么这样啊,邱师父费了这么大劲救他,他倒是来句感谢啊。”
楚辽不以为然地看着我笑笑,“长得好看呗,傲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我捂着胸口做痛心状。
楚辽不耐烦地“嘁”了一声,然后便懒得理我了。我则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我不照镜子已经成了习惯,每日梳头也都是浑不在意,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了一幅什么模样。
我跟楚辽面面相觑了一会,觉得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我便开口道,“师父,是不是他中毒太深,所以毒性侵到了脑子里面……还是他已经失明了呢?”
“这个……为师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所以造成损伤的方向也会不同吧……”邱师父把手抚在胸口颦着眉头说。
在苏盏能够下地活动了之后,我们仍然没有看出他身上有哪里不对劲。在这期间,我和楚辽深刻地认识到这真的是很有水准的一个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话之后我得出的结论。
“小生名叫苏盏,敢问两位如何称呼?”现在才觉出来这名字也未必是真姓名。
“我叫念之,他是楚辽。”我用手肘顶了顶身侧的楚辽道。
“姑娘可是姓‘念’?在下便称呼‘念姑娘’?”
我当下沉吟了半晌,转而郑重握着楚辽的手臂道:“不,我姓楚,是他的妹妹。”
一旁一直无言的楚辽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对他说:“你叫她念之就好,我和师父都这么叫她。”
于是他便说:“念之姑娘,在下有礼了。”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完全是平日为掩人耳目所造成的后遗症,他这样对别人一拱手一低头,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个会杀人的人。
他通常会在漫天大雪的夜里独自在院子里舞剑,此刻楚辽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绝佳的一个机会,每当我看到院子里那一抹白色时,把目光稍向左偏一点点,就会发现楚辽那一张因为专心致志而**绷着的脸,目光里隐隐透着热切。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场景。因为当我还在王府中时,实在是深得皇帝哥哥的欢心,于是便常常去宫中游玩。那些不变的山石花木对我来说早已没有了吸引力,于是我便时常到藏书的石室中去,所以我便发现了一个很神奇的事实,那便是大靖国历史上真的不乏断袖之人才,于是我也借此通晓了一番世情。所以当我看到这两个人如此融洽和谐地处在一起时,通常我便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只是碍于楚辽的脸面,所以一直都没敢和他明说。
苏盏和我们的确很聊得来,邱师父也很喜欢这个一表堂堂天资聪慧的青年,于是他加之养伤,在天山上呆了足足有大半年有余,与我和楚辽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三个人在一起常常谈天说地,天马行空,从深宫秘史说到江湖趣闻,但苏盏那时候对自己的师承出身决口不提,既是如此,我们也心知肚明,江湖人嘛,大概都有些难以启齿的事,于是也就从来没有问过。况且我曾经在他昏迷之际为之端茶送水,偶然间竟听到他在喃喃着一个叫做“阿青”的名字,我虽没经历过什么风月,但总听过几番,心下也明了些什么,想象着他一定是曾经被心爱的女子抛弃了啊之类的桥段,未不触动人家的伤心事,我也就从来不在他面前显示出我对他过往的好奇。后来他接到师父的飞鸽,神色晦明变化,阴晴不定,几日后便不告而别,只留了一纸寥寥几句话,大概是感谢我们的相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类的。
此时这个满身是血的人挣扎着撑起眼皮看着我跟楚辽,叹了口气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想这个人真是太装了,我们彼此都算有过交情了,没想到他见到我们居然是这句话。
不过,我们当日送走他时,也的确对再次见面没有什么太大的希望。他跟我们说过,一入江湖便如一叶浮萍归大海,相见之日茫茫无期,没想到今日他却又来到这天山上,又被他们所救。
“或许,真的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你这又是怎么了,每次见到你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十分同情地看着榻上半躺半坐着的人,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让我从何说起,只能讲,两位和令尊师几年前救了在下,在下却不能顺着这美意执掌自己的人生。”
我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他这习惯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过来的。
楚辽和我对看了一眼,都没说话,等着他继续开口。
他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垂头看着自己胸口处被划破的衣襟,微微颦起了眉。是了,他那样整洁俊雅的人,对自己这样的一副样子,一定是懊恼得很了。
其实他的目光虽然停留在那里,可是思绪却早已漂浮出去,想着之前那人砍落在自己身上的刀法手势,心里不由得便是一阵阵的后怕,若不是他当时闪躲地及时,恐怕现在早已葬身在他的长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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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电光石火』
此时八月天里,天~尚~在一年当中不错的季节中,但这毕竟地势高险,虽说雪~还未凋~,可夜里依旧冷风飒飒,吹得人由内而外不由得打了个寒~。灵霄~中,邱师父闭关不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也不好去打扰她,只好自己动~~理苏盏的浑~大伤小伤新伤旧伤各种伤。好在我跟楚辽都是练武的人,虽说平日打斗都是点到为止从不会发生~~的~突,但舞刀~~的难免有所伤害,所以对这些也不是特别陌生,加之天~~总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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