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能,去团委办公室,书记叫你。”班里的团支书刚进教室就喊。张让能从练习本上抬起头,团支书脸上没有表情,管自走到座位上了。
张让能想问,又把话咽了下去。他把课本塞进课桌,走出了教室。
一出门他就放慢了脚步,故意绕远路,沿着田径跑道走,心里忐忑不安。他知道班支书的习惯,如果是什么好事,支书会说;“××同学,××有请。”
“团书记叫我干计么呢?我又不是团员,反正没好事。”他想起了几个月以前,也是团委书记找他谈话。这可是他在高中部三年的第一次。想不到是为看电影《红楼梦》的事。
那天班长在教室里问,请看了电影《红楼梦》的同学举手。坐在前排的他就举起了手,等回头看,几个说起过《红楼梦》电影的人,都没有举手。他想放下手也来不及了。
结果是,他和其它班的一些同学,一个一个被叫到团委办公室谈话,批判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写了检讨书才过关。
现在,他终于走到了团委办公室门口,硬着头皮,举起手,想敲门。门突然开了,一个女生红着眼睛低头走了出来。
团委书记靠在椅子上,叼着香烟,盯着门口。他赶紧低下头,不用看,他也清楚,书记眼睛片后面是冷峻的光,还有那三角形下巴上抿紧的**。那嘴角只有在看到上司或某些个女学生时才会拉开。他也知道,学生们都不喜欢这个书记,背地里叫他猴子,多数人见了他唯恐避之不及。
张让能却只能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仍然低着头。听见猴子严厉的声音。“你为什么欺骗组织?”
“我欺骗┅┅什么了?”他心惊肉跳。
猴子把一张表格扔在他面前,他一看,是十几天以前为报名高考填的履历表。猴子指着家庭人员一栏,说。
“你父母的历史向题,为什么不交待?”
“我父母的历史向题?我不知道。我是问了舅舅才填的。”他心虚地回答。
“你以为自己不说,组织就不知道吗?我们会调查的。”猴子凶巴巴的声音提高了三度。
“┅┅”
“一个人的出生是不能选择的,重在表现嘛,可以和父母划清界线。我们讲成份论,但不唯成份论。一个人应该靠拢组织,对组织坦白,讲真话。”
张让能再没有了声音。他又能说什么呢?耳朵里充塞着猴子训斥的声音,以他生活的体验,对书记之类是不能说不的。
“你先回去,不要去上课。想清楚再来找组织谈。”终于,猴子挥挥手让他走了。
张让能很听话,没有去上课,去了宿舍。他坐到了**,因为没有凳子可坐。而躺下来他又是不习惯的,向来他醒了就起床,从不赖床。
而且他不喜欢在白天进宿舍。里面光线阴暗,气味很重。靠墙两排通铺挤满了学生的铺盖,每人仅一米的间隔。通铺中间一条二米宽的走道,门口放一只粪桶,正在张让能的铺边。好在学生的物品都很少,除了挂在墙上就堆在脚边。住校生除张让能个别外,都是农村来的了。
据说,这以前是侵华日军的兵营。解放后就作了学校。而且是这丝绸之府鱼米之乡的小城市里唯一的省级重点高中。但当时的建筑都保持至今,所以宿舍的格局也毫无二致了。
宿舍是一长排平房,走廊里黑黝黝的,路灯要晚上才开。而且每二间宿舍门所对着的走廊灯,也就是二间宿舍的照明。所以宿舍走廊的墙是不砌到天花板的。一到晚上,张让能要忍受的就不仅仅是同一间宿舍的糟杂了。
也许正因为他经历了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的寄宿生活,所以他离开学校以后,再也没有和男人睡一个床,除非万不得已。
现在,整座宿舍里无声无息,他感到了放松,虽然猴子的声音还在脑中回响——想清楚!想清楚!
他靠在墙上.两手将枕头抱在腿上.想起了父母。爸爸应该还在哪个乡下教书吧?妈妈呢?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张让能竟然一无所知。
是呀,最最近的回忆也是七年以前了。
.
江南的梅雨季节刚过,一清早就太阳当空。瘦瘦小小的张让能还不懂体会什么叫酷暑,拉着舅舅的手,一蹦三跳地向轮船码头走去。今天是他五年级的暑假,要去外婆家了。兴奋得他一夜没有睡好。
可是,当舅舅把装着衣服和食品的网兜递给他,转身走下了轮船跳板时。他的眼圈**,嗓子像堵了东西一样,怔怔地站在船头不动。
马达轰鸣,船缓缓地远离了码头,工人催促他进船舱,但他还是站着,向舅舅挥着手。
舅舅只是中等个子,但在他眼里是瘦而高大,总微微驼着背,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有外公一样高而挺直的鼻子。他熟悉舅舅脸上的笑容,脸上的忧郁,但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模样。舅舅是个温和乐天的单身汉。这时,向码头走去的舅舅突然回转身,向他挥挥手,穿着白衬衫灰色凡力丁长裤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舅舅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轮船拐了弯,看不见舅舅了,他的泪珠也挂在了脸颊。
.
船舱里人不多,座位是贴着船舱两边板壁的二排长条凳,舱中间再放二排长条凳,这样就留下了二条走道,人走过的时候会不断碰到二边人的腿脚。
张让能挑了靠船舱壁的座位坐下,把网兜放到长凳下,靠在了船帮壁上。他不会观察人,不想去注意人,但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眼泪。虽然事实上谁也没有去注意他。他侧过身子靠在了船帮沿,看着窗外。
小河两边的房屋已经远去,岸边已是杭加湖平原的夏日风景。堤岸上种着桑树,矮矮的一片翠绿,堤后面的早稻田已泛出金黄。乡下人的房舍不是北方的庄子那样集中,散在各处,东几间,西几间。在田里劳动的农民,倒是一大堆一大堆地挤到一起。
窄窄的堤岸小路上有几个乡下人用扁担挑着东西不急不慢地晃晃悠悠,小河中行走的多是些小木船,船工一手扶桨把上的绳索,一手抓桨把,前俯后仰,一推一拉,节奏也是轻柔缓慢的。总之眼前的一切如此悠闲,懒散,一如这小河水静静地慢慢地流淌。
河水倒是干净,淡淡的绿,河边漂着的浮萍随着行进的船飘动起来,小小的波浪在河岸边追赶着轮船,有时可见到堤岸边“刷啦啦”掉下一些泥土。
张让能的眼睛久久地跟着河岸边追逐着的波浪,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转过身,坐直了身子。扫视了一下船舱,十多个人,有垂首闭目、有眼望窗外、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的。而他的眼光在一个小男孩身上定格了。
小男孩与他一般大,也穿着短裤汗衫,正躺在张让能一边的凳子上,头枕上一个年轻女人的腿上。
女人露着灿烂的笑,把削好的一个桃子塞进男孩嘴里,柔声说道。
“到了外婆家,不能光贪玩,每天要完成暑假作业呢。”
“嗯”,男孩嚼着桃子,望着母亲点头。
“还有,没有外公带着,不能一个人去游泳的。”
“和表哥一起去可以吗?”男孩睁大眼,鼓起**问。
“不行,一定得有大人带着。”妈妈的语气十分坚决。
“嗯“,男孩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
“这一次,我没有时间去你姨妈家了。你要代我去拜访好吗?带上这些礼品。记住要听姨妈姨夫的话,与表哥表妹好好玩,不可以吵架呢。”
男孩把桃核扔了,一把抱住妈妈的头。撒娇说,“妈妈,你不能多住几天吗?我不让你走。”
“乖,妈妈工作忙,只能住一晚就走。反正一个多月后你就回来了呀。如果想妈妈,也可以早点回来呀。”女人也抱起男孩的头,亲着他的额头。
张让能看不下去了。他又别过头,望向窗外。
“喂,小朋友。”
听见了柔和的声音,似乎在叫他。他转过头,看见那女人伸出的手和递过来的桃子。
“你怎么一个人呀?去哪儿呢?”女人的声音是关切的。
张让能没有看那双眼睛,盯着那双白皙柔软的手臂,他有种冲动,好想抱着它们。
“来,吃个桃子吧。”女人的声音更柔更亲切了。
“不吃”他挤出了一点笑容,然后又转向窗外。这孩子还不会说谢谢呢。也是无人教他;也是因为他能说谢谢的机会太少了。所谓绅士风度他还是后来从电影中学到的。
接下来的时间,对张让能来说很难熬了。他只能始终望着窗外。好在船终于就到了加善镇码头。在这里他要转船去一个水乡小镇——西塘,得益于它的闭塞和惰性,三十年以后它竟然成为人们怀旧的旅游胜地。
.
船又开了。一样突突的机器声;一样地缓慢;一样的岸边风景。
过一个小镇时,天色已近傍晚。河畔是一长排民居的青砖瓦房,不管是平房或二层楼房,后墙就成了河堤,或者是用粗木桩**河底而支架起来的木板墙。有一点是相同的,都砌有临河的阶梯,直达河水,傍河人家,洗菜涮衣甚是方便。
现在,家家户户的屋里都亮了灯。从敞开的窗和门,可以看见一家人围拢饭桌吃饭的情趣。其情融融,其境馨馨。
张让能凝望着,随船体的移动,他一家一家地看,盯着那些大人孩子们的身影。甚至把头伸出窗户,去追随远离的一幅场景。
多少次他坐船航行;多少次他追逐这一幕幕普通人家的风情;他记不清了,但多少年以后,直到长大成人,直至为人父辈,这一瞬的场景,就象刀刻画在脑屏上,每一次想到都会让他潜然泪下。
那小镇已经看望不清了。他掏出手帕,擦拭干净了脸,趴在船窗口,望着河水一点点地变暗,久久地没有动弹。
.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2章:二”内容快照:
『二』
河~完全变黑的时候,轮船到达了西塘码头。张让能第一个走~跳板,飞奔起来,布鞋的底踩在青石板~,居然也“叭嗒、叭嗒、”地响。沿着小河边缘是一条长廊,所谓长廊,就是~有瓦盖屋~或者通过民宅楼板~的一条窄街。这样,街的一边是住家,另一边是小河。街面铺的青石板或大方~砖。长廊~每家门~都放了竹椅小凳,大人们摇摆蒲扇纳凉,小孩子们追逐戏嬉,还有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