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完全变黑的时候，轮船到达了西塘码头。

张让能第一个走下跳板，飞奔起来，布鞋的底踩在青石板上，居然也“叭嗒、叭嗒、”地响。

沿着小河边缘是一条长廊，所谓长廊，就是上面有瓦盖屋顶或者通过民宅楼板下的一条窄街。这样，街的一边是住家，另一边是小河。街面铺的青石板或大方水砖。

长廊上每家门口都放了竹椅小凳，大人们摇摆蒲扇纳凉，小孩子们追逐戏嬉，还有放了小桌一家人乘凉吃夜饭的。

张让能就在这人堆里左拐右弯地跑着，一口气跑过了几座小石桥。手中的网兜愈显沉重，他放慢了脚步，拐进了一条花纲岩石板铺盖的大街。

所谓大街，也不过四米来宽。却是小镇的商贸中心，街两边清一色二层砖木结构楼屋，有南货店、杂货店、饭铺、客栈、澡堂之类。

但现在，只见行人稀有，间隔很远才有一盏昏黄的街灯，远眺望去，整条小街黑黝黝、静寂寂、了无生机。张让能更放慢了脚步。

终究，他走到了一个小弄堂口，弄堂一米多点宽，但它是盖建在房屋里面的，所以大白天也会是漆黑一团，可恶的是它足足有五六十米长，接连通过三个天井。每逢他走到这里，心底就发怵。他怕黑，因为打小起，听说的都是些大人小伙讲述的鬼神故事。

在弄口踌躇了好一会，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黑暗，开始是慢走，竖起耳朵，却禁止不住的想象，背后会跟着什么吗？最后他不顾一切地飞奔起来。

跑到尽头，一个小天井连接一座大厅，总算有了些许亮光。他已浑身虚汗，但仍紧抓网兜不放，虽然手臂是又酸又痛，手指也麻木僵**。

对十岁的他来说，这大厅好大好大呀，绕过好高好高的四根粗木柱，他走到了一扇黑漆大门前，抓住大铜环拍打起来。“外婆、外婆、”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唉,来了、来了。”终于听清了外婆细细的声音，听见了外婆走下楼梯。

门开了，外婆一手举着洋油灯，一手遮护灯旁。穿堂风太大，细弱的火苗跳舞着，随时会熄灭。

“来了呀,快进来.”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外婆关了门，他却怔怔地站定，突然，他感触一种茫然、一种佰生。

“快上楼去呀。”“唉,真作孽哦，这船怎么开得格晚……”外婆自顾叨叨着。他跟随外婆往楼梯走。

外婆一身黑色美丽绸大襟衫，头上挽个髻，裹着小脚，鞋小如三角粽，比他的鞋还小，一颠一簸的上楼。

楼上的正房很宽敞，四周木质板壁，窗扇是雕花的，镶嵌贝壳磨就的薄片。因而在白天光线也暗淡，晚上，八仙桌上的一盏美孚灯，更是照亮了巴掌大点地方。板壁愈显透黑，底漆的淡黄一点都见不到了。

楼上没有灶台，有一个烧木柴的白色炉子，上边画二只眼睛，下面就是张得大大的嘴。嘴内正燃烧一小堆火，映照出外婆脸面的皴纹。外婆正在为他热饭菜呢。

外婆的皮肤很白，很干净的鸭蛋脸，大眼睛，小鼻子**，笑逐颜开时才**二颗金牙。他看着这金牙认为俗气，但等他长大成人后，才懂得外婆年轻时一定很美。

外婆不识字，不会给孩子讲<小兔开门>的故事，她也从没有多少话和外孙说，除了“这不可以!”“那不可以!”诸如此类的话。

外婆与世无争，至今一生没离开过小镇。她没有主见，逆来顺受。一切由外公及子女摆布。

她是否活得快乐？张让能就始终不知情了。他在今后能够回想到的，就是大年夜前，外婆总把八仙桌子摆弄得满满的，点上烛香，祭祖敬神，她会跪在圆垫上，喃喃细语。这时，她的神情是那么的平和、安详、满足。让他好不感慨。

在他的记忆中，外婆应该挺善良的，从没有打过他，训斥他时，也是细声细语地。

终于，外婆将饭菜端上了桌子，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食欲。长途旅行的向往已经结束，此刻的感触只是沉闷与压抑了。

在外婆“粒粒皆辛苦,浪费可罪过。”的敦促声中，他吃完了最后一粒饭。在木盆里草草洗澡，就钻进了床帐里。

躺在竹席上，他也没有睡意，似乎还期盼着什么。看着坐在竹椅上的外婆，眯眼养神，时不时挥挥大蒲扇。

“妈妈，暑假会来吗？”他终究忍不住问。

“不晓得，应当会来吧。”外婆睁开了眼，慢吞吞地回答。

“那，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你外公还没吃夜饭呢。”

外婆不提，他也知晓。外公在南货店工作，每天上了排门板，伙计和老板还须整理货物，称量包扎第二天要卖的货品。所以很晚才能到家吃饭。

“外公知道我今天来吗？”

“晓得的，你舅舅来了信的。”

但是，还等不及外公回家，他已沉入梦乡。

第二天他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外公早已做工去了。他似乎还记得昨晚梦里，外公一手撩开蚊帐，一手摸索花白的山羊胡，对着他“咳－咳－”地笑呢。

外公总是微驼着背，动作迟缓。总是见到人笑眯眯，用手搔搔顶上的一寸板刷头。家中极少有人来往，除了他的一双儿女，张让能还真是未见过其它人呢。

但听说，外公的口碑却不错。对外孙，他也没多少话，只一句张让能耳熟能详，“小人要听大人话，好好读书，将来像珍珍一样考取大学，这才光宗耀祖呢。”

珍珍是个儿科老中医的大女儿，过继给张让能母亲作干女儿。但也仅仅存在名义而已。至少在张让能印象中，从未见过他们互相走动往来。

因此，他在外婆家的暑假生活，是一种固定的模样。每天早晨他可以跟随外婆去菜市场，这是一天中唯一离开大房子的时候。回家后就做暑期作业。

整个下午，他就无所事事了。家中没有一册图书，更没有收音机之类。他会坐在窗口久久地盯着天井，看那院门墙壁上的雕刻。四边的花纹图案精美流畅，中间有许多立体雕塑的图像，有山清水秀、花草树木、有牧童与牛、长胡子的寿星老头、有穿戏台服饰的小姐奴婢、戴高帽着官袍的将相帝王，栩栩如生，十分地生动逼真。

他看着、看着，直盯得那些人物似乎动了起来，生出无数的想像和联想┅┅这也许正是他想象力的摇篮和发源地了。

他也很想到天井里玩，里面有一堆假山，能在那个假山洞里钻来钻去一定很有趣。

遗憾的是，那二扇大门已不能开闭，只用二根木头支撑着，因为门上包裹的铁皮铁钉在大炼钢铁中已被剥去，只留下斑驳的木板歪斜着。

听外婆说，原来天井里还有几只大水缸和铁香炉，也被搬去了。现在只看得见平整的石头底座，上面长满了青苔，这是天井里唯一能见得的生命之源。

当然，还有看不见身影的蟋蟀的“翟翟”求偶叫声。

有的时候，他也会去翻动一下小时候的玩具箱，里面有断裂的翡翠玉石、方孔铜钱、历代铜板、民国纸币、玻璃小球、瓷鼻烟壶、万金油空盒、还有印着古代小说里文官武将人物的“洋片”（因为是印刷机印的,故称呼洋片）等等。这里真正用钱买的就数是洋片，还有春节时买的竹片宝剑和木头大刀了。

他最喜欢的就是铜板和玻璃球了，缠着外公讨要，多多益善，因为他就能怀着它们下楼和小孩子玩了。

楼下大厅总是空荡荡的，只有四根大圆柱戳在那里，地面铺设方形水砖，有的已经碎裂，但整体还算平整。大厅里阴森，可是凉爽，是夏季呆的好地方。也是外婆允许他玩的唯一地方。

这座三重天井的大宅听说是一个大地主的。现在他们家只剩二位老人与一个小孙子挤在一处偏房里，地主的子女都去了外地，这其余的屋子全被没收充公了。张让能的外公只是租赁的房客。

不知为什么诺大的三进房屋，住的人却很少。也许五十年代人口还不算多，住房就不紧俏，或者毕竟生活穷困的人尚多，居住条件尚属次要了。因故，在这大厅玩耍的小孩不过三两个而已。张让能只是感觉奇怪，大厅里从来没有大人的身影，难得看到有人进出。

地主的小孙子从不来大厅玩，因为小孩子们见到他就会叫嚷∶“小地主!打倒小地主!”他呢，总会匆忙逃避，一边回头嚷“我不是地主,我不是地主┅┅”

张让能在这几个孩子中是最瘦小的，而且他是外地人，所以他们总是欺凌他。唯一欢喜他来玩的原因，只是想赢得他手中的铜板和玻璃球。

他往往输光了铜板或玻璃球，就只能眼巴巴地站立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大呼小叫地继续玩耍。有时候，哪个母亲送来几瓣西瓜，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啃起来，他只有怅然地走回家里。

在他记忆中，外婆很少买水果。家里倒有不少南货店的食品，如花生核桃之类。他就拿这些去讨好大孩子们。可恨这类食物往往外婆存放时间过长，里面就有了虫子，这时，孩子们反倒要耻笑他了。

总的来说，他到大厅去玩，并没有多少快乐，只因为孤零零一人实在太无聊了。

日子就是这样在一天天地过去。

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和喧嚷声，是住宿生吃了晚饭，从食堂回来了。

张让能已经坐了一下午。他一下子感觉到了两条腿的麻木，枕头也早让他垫在了腰下。

一伙同学拥进了宿舍。不和张让能一个班级的，都只管上自己的铺位去。班团支书一边走一边看望他，但是，拿了几件换洗下来的衣服又转身出去了。

他知道，班支书心里很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宿舍里。不过，这个人很沉稳，从不多嘴多舌。因而他心头的尴尬也淡化许多。

同桌的沈国庆也进来了，这时候在这里见到张让能，他很惊讶。张了张口，却问。

“一下午，你都去那儿了？”

“复习功课了。”

因为目前是高考复习阶段，允许学生离开教室复习，他这样掩饰是说得过去的。

“可你的书呢？”沈国庆看着他空无一物的铺位。也不想他回答了，就接下来说∶“食堂快关门了，你快去吃饭吧。”

张让能又用手抹了把脸，快步走出宿舍，向食堂跑去。

吃饭可是不敢错过的。学生们一月交九元的伙食费，二十四斤定粮，一礼拜才一次的几小块鱼或几小片肉，如他这样的小伙子是很难说吃饱了的。每日上午第四节下课铃声一响，男生们争先恐后冲出教室，向着食堂飞奔。这可是当时校园里一道十分壮观的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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