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台阶上挪动一下屁股,背靠到了墙脚,让自己坐得舒适些。
寄宿生生活的分镜头,又在他脑屏上蒙太奇似地剪辑起来。初中一年级第一学期,一间很大的宿舍里男学生可多多了,一样是低高年级混杂一群,不过睡的都是高低双层床了。
一天晚上,就寝铃声响过,灯也熄了,初三的几个学生还在大声交谈,喧闹。他无法入睡,忍不住提出抗议。
“熄灯已经好长时间了。请不要讲话了好不好。”
“对呀,别讲话了。”有声音小声附和。
“关你屁事!你不想听,用被子蒙住头。”回答的是咒骂。
一个学生还起床跑过来,掀起被子压住他的头。
他愤怒了。“你们再这样,我去报告老师。”他一边挣脱出头来,一边喊。
“去呀!让你去叫老师。”又跳下来几个人,拉手的、拖脚的、抱住他拽往门外。他拼命挣扎,一手抓住门框,但他们关紧了门,门夹住了他的手指,他大哭起来。有人居然还使劲压了数秒钟才放手。然后一哄而散。
哭声惊醒了隔壁的值勤老师,她起床将他带回值班室。听着他的哭诉,给他破皮流血的手指涂抹了红汞,用纱布胶带包扎起来。一边轻言抚慰,送他回了宿舍。
“现在很晚了,不影响大家休息。我明天一定告诉他们班主任,一定会严肃处分他们。”最后她这样说。
但第二天再没有了下文,也许老师已经忘却这件事嘛。
寝室里秩序已然,可以后,他也不敢再坚信学校的规章制度了,但他也更讨厌集体生活。
一件二件小事的日积月累,让一个孤单孩子自己吞咽下去,结果,肯定会消化不良了。
想着、想着往事,他不禁饮泣起来。在校园一角,远离人群,他终于可以发泄。
“谁?谁在那儿?”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
他抬起头,过道尽头有一个身影,正弯腰朝这儿探视。
他默不作声,赶紧擦净眼睛。
那人小心翼翼地走近来,他看清楚是住小屋的孤僻老头。
“遇到什么为难事了吗?”老头在离他二米远的地方就停滞不前,小心地、笑嘻嘻地问。
“┅┅”他又低下头,完全不打算理睬老头。
“回一次家吧。和家里人说说,父母总是可信赖的。”老头已认出他是高三住校生,知道不应该再提问题。
“┅┅”
“先回宿舍吧,这儿蚊子太多了。”老头说完,转过身慢吞吞离开。
他又抬头看着老头的背影,油然而生一份同情,一份亲切。孤零零的老头,总是微弯着腰低下头走路,每天可以见到他打扫校园卫生,给上劳动课的学生分发工具,对任何学生也是低声下气,笑嘻嘻的,但那笑容里能让人感叹出种种苦涩。老头是戴帽右派分子,被监督劳动改造。听说以前是教语文的老师。
他奇异自己正觉得老头的背影有点像爸爸,一时间他恍悟过来,老头这样年纪当然能够当爸爸了,听他说的话,老头应该有孩子。那一刹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愿意去做那老头的儿子。
“爸爸,自己的爸爸他现在哪儿呢?”他在心里自问,不禁苦笑一下。
“爸爸解放前做了些什么呢?”他当然想象不出答案。他甚至还不知道父母的年龄呢。
他是新中国的同龄人,推算刚解放时,爸爸妈妈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青人,他们能做什么坏事呢?
难得一次,听爸爸说起,解放前要教书可不容易,每到新学年就要给校长什么的送礼,提心吊胆,害怕被解聘。
爸爸也说过,“还是共产党好,现在我的生活有保障了。”
至少,爸爸是很容易满足的人。或者说很自卑的人吧。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可想而知。哪他为什么要做对不起共产党的事
呢?
唉!早已经从张让能头脑里淡忘的父母,因为填一张要命的表格,又使他不尽地联想起来。
.
在那三年级的下学期,在这个城镇已经呆了半年多,他竟然还不知道妈妈住哪里?做什么工作?
当然,是妈妈不想让他知道。
一个星期六中午,学校附近发生火灾,出动了消防车,妈妈来学校看他以后,要走了。那次他特别地舍不得妈妈离开,但妈妈还是马上走了。
他抹着泪眼,远远地偷偷地跟踪妈妈。只知道走了老长的路,拐来转去的,终于到了一条小街,妈妈进了一道大门。
他也走进大门张望。
“你找谁?”门房里的老汉问。
“我……找妈妈。”
“你妈妈是谁?”
“刚进去那个。”
老汉略一思索,仰首向上,嘴巴张开,“噢”的一声。走出门房,又转头打量了他一下说,“你还真像她。你等等呵。”笑嘻嘻走了进去。
一会,妈妈和老汉一起出来。见到儿子,她先扭头笑着对老汉说,“哟,你真是没开我‘大兴’(玩笑)呢。”
“妈妈”他先怯生生叫一声,害怕会受到的责备。
可妈妈在外人面前是不会骂孩子的,她总给人保持一种和和气气的形象。“你怎么来的?”她笑眯眯地问。
见到妈妈的笑脸,他一下扑了过去。妈妈也抱住了他。
“我跟着你来的。”他自豪地说。心坎里那股欣喜不用提了。
这一天下午,他没有回学校,晚上也终于和妈妈一起睡觉,而且还认识了一个叔叔。
以后他也可以常去妈妈上班的公司或宿舍里玩了。叔叔有时也带他出去玩。还给他买了一只小小的铁皮船,加上菜油,点燃灯蕊草,小船能在脸盆里绕着开呢。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其它人给的玩具礼物。他玩得爱不释手,对叔叔也更亲热了。
但以后,他突然地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叔叔来了。
再以后,妈妈也离开了这个工作。听舅舅说是又回加兴教书去了。他也就这样跟着舅舅生活了。
当然,他还是住校。舅舅也还未结婚,但他每到星期六下课,去舅舅的宿舍过。
地球不停地转动,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慢慢地父母在他的脑子里成了模糊的影子。
刚生下他时,妈妈肯定抱过他、亲过他、给他喂奶。但那时候太小,他一点也记不得了。他唯一还能清晰地记起的,三年级时,一天他生病发烧,老师通知了家长。妈妈匆忙赶来,背起他往医院跑。他**地搂着妈妈的脖颈,虽然小脸烧得通红,但他心里那股甜哟,那种惬意、那种骄傲,使他觉得脑子不那么沉了、头不那么痛了。
虽然感觉到妈妈走得很吃力,他还禁不住地希望这路再长一点。
这幕遙远、温情的影像终于让张让能掠过一丝微笑。他伸直两条僵硬的腿,举起双臂,抻了抻疲惫的腰。
猴子叫他想想清楚,但对父母其人其事,他的确再想不出什么来。他能了解的、他能懂得的、他能有印象的、他能留恋怀念的,实实在在是太少了。
他们的好或者坏,十七年来似乎对他没多少影响。可这张该死的表格非把他们与他联接在一起。
当然,调查掌握老百姓每个人的历史和家庭,是当今统治者为巩固政权必用的手段。
有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但这先要有一个条件是吧——还要看在什么地方?又在什么时代?
目前在中国应该是∶“出身决定命运。”
所以,他认为自己已经不能幸免。因为“没多少影响”只就是家庭影响的一种特殊类型吧。
晚自修的下课铃,宿舍的熄灯铃都已经打过,校园里已一片漆黑。一弯月牙反而衬托出天空的清幽澈亮。
“唉”,张让能叹一口气,拍死了胳膊上的一只蚊子,将手掌凑近眼睛一瞧,早已是血迹斑斑。他皱了下眉头,站起来,向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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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二天早晨,起~铃响过好久,张让能的眼睛还~糊着,睁不开。他可是~没有~踏实。整幢宿舍的嘈杂又使他~不住,只好爬起来,半闭眼帘,摇摇晃晃地去~涮。在早自修之前,他终于作出了决定,不管猴子会怎么样,他不会再去团委办公室了。他走~了教室。同学们都埋头在自己的课本~,没有了平常的说笑谈话。呼~一~空气,也能够嗅~严肃和~迫的味道。他坐到自己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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