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背着包,第一个到了学校。教室门还锁着,他转向了宿舍,宿舍门也锁着。他走到过道一头的窗口,放下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坐到背包上,打开了它。
但,一种异常的感觉突然间抓住了他。
好静呀,如此的寂静……渐渐地一种伤感弥漫全身,以前他是如此地讨厌这宿舍,现在竟然感觉到对它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
终于,他听到了学生们的笑语声,他站了起来,透过窗户,看见操场上已经聚积了许多学生。他也看到了自己班上的同学们,互相招呼,有的甚至还握起手来,这又是前所未见的,望着这一幕,他的眼眶竟酸涩起来。
但他没有走出去,他毕竟习惯了一个人在角落里独处。直到看见沈静和王惠的身影,她们一个背着包,一个拎着放脸盆的网兜。
他一手抓起背包,一手还拿着书,飞快地跑出走廊,向操场走去。
沈静和王惠已经在一堆女同学之间,她们有说有笑的。张让能还是只能见到沈静的背影,她今天穿一件淡花白底连衫裙,更显素净雅致,她与同学说话的声音太轻,一点也听不到,但可以看到她把手指伸向**,抿着嘴吃吃地笑,可以觉到她也是很兴奋,愉悦。
他不敢再靠近前去。每当只有沈静和王惠二个人时,他才敢靠近,才敢与她们说话的。
为避免自己的难堪,他向沈国庆走去。国庆也看见了他,举下手对他招呼。
“你怎么也来了?”国庆略有惊讶。
“什么?我不能来吗?”他有点不满,同学们真的认为他离经叛道,把他打入另册了吗?确实,整个年级,就他一人放弃高考,猜疑是各式各样的,没有人问他,只缘于他的孤僻性情而已。
“不是这意思。我们来,是怕个人档案还在学校里,难免学校会将这次劳动表现再加上一笔呢。”国庆笑笑,轻声说。
“我是可以不在乎了,但最后一次了,善始善终呗。”他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你看,几个成绩最差的到现在还没有来,他们本来就认为自己考不上,只是随大流,走过场了。”国庆将头转向人堆里,扶了把眼镜,“咳咳”二声,微笑地进一步解释。
这时,响起了集合哨声,同学们大致地站起了队,由原班主任点名。队伍不象往常那么整齐,终于,张让能和沈静互相捕捉到了眼神,她竟高兴得先向他点一下头,微笑地又低下了头。
出发了,一个班接着一个班,要步行十多公里,所以三三两两地走,队伍拉长得见头不见尾的。
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种双季稻。生产队早没有食堂了,学生们就被分散到农户家里吃饭,张让能和沈国庆还是分到一起。他们每人一天交三角钱,八两粮票的伙食。
张让能他倒很喜欢这样,大人孩子们围一桌吃饭,觉得特别地香。乡下人多数厚道,城乡差别使他们对城里来的学生有一种特别的尊重。学生们虽然并不住在农户家,但仍称呼他们为房东。
这一家农户也很喜欢他们俩,虽然每顿只是一碗自留地采的蔬菜,一碗自家腌的咸菜,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房东大嫂居然还做了咸菜糯米团子,一直吃食堂的他俩算是有了口福。
他只是认为农民的时间观念太差。早上出工,同学们总得等候半小时还多。故而在**袋里他总不忘带一册英语单词小本,每天“浪费”半小时,对他是很心痛的哟。
在当时农村来说,包产到小队,这又算进步了呢。记得人民公社办食堂那时候,支援双抢的学生们已经在田里劳动了二个钟点,日出三竿了,农民们才会断断续续来到田头。
这一天的农活是割稻。日光一大早已经是让人感觉火辣辣的,乡下的男人们都头戴宽边草帽,短裤头配中山装蓝布外套,女人们一般穿长裤,蓝色或灰色二用衫外套,年青姑娘也有穿花布长袖衬衣的。学生们多数也学乡下人的穿戴,而张让能却只穿短裤背心,他要把晒太阳看作难得的日光浴哩。不过,一分为二来说,这样毕竟也感觉凉爽,所以大家也不以为奇。
大伙都手握一把镰刀,慢吞吞地向田间走去。挤到一块块稻田里,排成了一行,每人六棵稻子,先后向前方割去。
平心而论,比较大跃进年代种的稻子,那时不管植物生长的自然规律,一味搞密植放“卫星”,稻把粗不说,行列也是又密又乱的,现在的可是好割的多了。但毕竟是在大伏暑期,农业劳动学生也不适应,所以不到一个时辰,个个汗流浃背,站立起来直直腰身的次数已越来越频繁。
而张让能是把这当成每天的体育锻炼来做的了,所以他比哪个同学都割得快。而且他的好胜心使他暗地与农村小伙较起劲来。居然也能超过他们呢。
一口气割到田垄尽头时,他站直了身子,回头望望,心里那份得意不用提了。
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连日来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上还冒着豆大的汗珠。他走上田埂,烤热的硬泥巴咯得脚底剌痛,他本能地缩紧脚指,摇摇晃晃地走到放开水桶的田头,拿起一个大瓷碗,掏出手帕将碗沿擦拭一下,还不太放心,看看没人注意,偷偷地勺起一小碗水晃荡着倒了,然后再勺得满满的,“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
虽然大家还没有来打尖(半天中间的一次休息),他也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
他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咕罗咕罗”的响声,早晨的一碗稀饭,二只团子是消耗殆尽了。他挺了挺酸痛的腰,捶了几下,眼睛却盯着眼面前的稻茬。
齐堑堑一般高低的稻茬。让他忽然联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他们初中部的学生也被班主任老师带去郊外,西北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摆来摆去,还呼呼地往人棉衣里钻,同学们把双手**袖筒里,缩紧脑袋,不时地憋着气,一声不吭地跟着老师走。
他们是去稻田里挖稻茬的,规定每个人要挖二斤以上,还必须洗干净泥巴,交到学校食堂里去。老师向每个学生分发了一块木片和一个网兜,看着同学们分散开去,老师她也就悄悄回去了。
张让能他好不容易才从冻硬的土里挖掘出一堆稻根,同学们都已经回去了,他并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挖夠了数量,他只看到自己的网兜已经满了,就一个人找到小河边去洗。河面结着一层薄冰,等他洗完,一双小手已经红得肿了起来,不过麻木以后,倒反而不觉得剌痛了,但身体却如掉进了冰窖一样地发抖。他的棉衣实在已经太短了,弯着腰冷风就更往脊背里钻,棉裤也是短了一截,露着脚踝。舅舅不会拾掇棉衣棉裤,也许认为它们还能对付着穿过这冬季呢。也就从这以后,他的双手背上每年天一冷就开始了生冻疮的。
当然,他们住校吃食堂的学生还是占到了便宜,第二天能分到二个用稻草根加什么树叶,还有米粉、米糠之类做成的团子。虽然那是黑糊糊,硬梆梆的,但是同学们个个不留一点剩渣地吃了下去。
他现在回想起这个情境,还似乎能够感觉到那黑团子热呼呼又粗糙的味道呢,肚子也似乎叫得更厉害了……
这时,已经割到地头的一些农民也跟他一样来这里喝水,“打尖了!”有人喊叫一声,田里的人就都向这里走来。
年纪稍大的男人大多找处树荫地,躺下休息,四肢叉开,草帽盖着整个脸面。年轻的男女社员自然凑在一堆,讲些七晕八素,男女之间的玩笑,逗得姑娘媳妇们你推我搡,咯咯地笑。几个学生也就走过去坐在了旁边,农村的小伙子小媳妇们倒有点拘谨起来,说笑声少了许多。
一个被叫做冲头阿宝的青年突然向张让能发问。“嗨!你为什么干活那样卖力气呀?”
“我是来向你们贫下中农学习的嘛。”他这时心情倒轻松,不禁玩笑似地借用一句口号回答。
“向我们有什么好学的?垦泥巴谁不会。”阿宝自嘲地笑道。
人堆中又重新起了笑声
“不是学修地球,是学你们的思想。”沈国庆接了话题,他扶了扶眼镜,“咳咳”地笑着。
“什么?学我们的思想!你知道我们在想什么?我们只想吃饱肚皮,光棍还想讨个老婆。”阿宝受到笑声的鼓舞,这下可来劲头了,他转向国庆大声地说。
四周腾起更大的笑声,夹杂着笑骂,“怪不得叫冲头,原来想老婆想的。那天还呆在大队猪棚里半天,想看公猪和老母猪交配呢,熬不住了吧?”
“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弯了腰,一个姑娘羞红了脸,拚力用手臂挡着自己的脸,小媳妇们推搡着她。
笑声把几个成年农民也吸引了过来,其中一个插嘴对国庆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向你们学习才好哩,吃商品粮,住公房,我们泥腿子想学也学不来呢。你们学生考上大学的就当国家干部,现在只要当上官就能吃香喝辣的,考不上也能进工厂端铁饭碗,我们泥饭碗怎么比呀!我全劳力干一天的工分才值二毛大钱……”
“牢骚鬼!你还嫌这里的生活不好啊?让你去其它地儿过过日子看,许多地方一天工分不到一角钱呢。哼!你还放过毒,说成都的舅公告诉你,三年灾害时期四川饿死几百万人,我们这里可没有饿死人的事吧。你这样牢骚不断,早几年的话你该捆绑起来送政府了。”
打断牢骚鬼说话的是生产队长,终究他也是一个上级指派的官,所以听到对当官的牢骚话,非常不满,就大声训斥起来,惊得牢骚鬼吐了一下舌头。但是听完最后二句话,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我说的不就是实话吗,是哟!如今说实话行不通了!讲假话,吹牛拍马的才往上爬呢!”牢骚鬼把脸转向群众,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道。
大伙儿轻声又快活的笑响应了他。
“你在说谁?”队长立刻凶狠起来。
“我没有说你呀!我在说那些将红烧罗卜假冒红烧肉的,当着上级检查团给我们发分红,红纸里包的却是草纸的那些干部。那时你不在生产队呀,好像在大队里当了什么官吧。”牢骚鬼也是条硬汉,他扭过头对着队长,楞是一句不让,全然不顾有人在拽他的衣角,想拉他坐下来。
队长暴跳起来,“你妈的ㄨ!好!你小子有种!我告你一个破坏知识青年支援双抢的罪,你小子等着!”他用手指着牢骚鬼的鼻子骂道。
张让能心里认为,如果不是牢骚鬼牛高马大的话,队长肯定会扑过去动起手来了。
周围肃静下来,感觉得到大家幸灾乐祸想看队长出丑的心理。沈国庆赶紧站起来打圆场;“算了,算了!二个人都消消气。大家本来是讲讲玩笑的么,这样就让我不好意思了。”
“干活这么累,大家肚皮不饿啊?我可是肚皮里咕咕叫了。还是早点干早点吃午饭吧!”一个农民也插嘴。
大伙儿陆陆续续站起来,拿着镰刀向田里散去。
接下来的劳动,张让能没有了情绪,好容易才熬到了吃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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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吃过午饭,房东~忙着~碗涮锅,房东端~用~茶叶泡的一大瓷缸黑~色茶~,指指桌子~的大瓷碗,示意张让能他们俩~喝~自己倒。点~一竿旱烟,就礼节~地坐~来,陪他们闲聊。东拉西扯的,慢慢地话题又转到~午吵架的事情~,张让能~腹的疑惑,不问问就太难~了。“当~的真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虚作假吗?”他~不可思议。“是呀,又不是我们一个大队的~,全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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