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房东大嫂忙着洗碗涮锅,房东端上用粗茶叶泡的一大瓷缸黑红色茶水,指指桌子上的大瓷碗,示意张让能他们俩要喝水自己倒。点上一竿旱烟,就礼节性地坐下来,陪他们闲聊。
东拉西扯的,慢慢地话题又转到上午吵架的事情上,张让能满腹的疑惑,不问问就太难受了。
“当干部的真是这样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吗?”他觉得不可思议。
“是呀,又不是我们一个大队的干部,全个公社,还有其它县里,都一样吧,这是风气。一句话怎么说来的?噢,叫‘当官的工作作风’。”房东笑着回答,坦然地认为似乎这一切很正常。
“队长平时对社员就这样凶吗?”
“那倒不是,他只对地富反坏分子发狠,动不动会捆人。对我们贫下中农,他这个人喜欢暗地里整人,今天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学生在场,他感到失面子了。”
“你家是什么成份?”沈国庆突然提出了他的问题。
“我家是贫农,至少三代当长工了,听我爷爷讲,太爷爷是从湖南逃荒过来的。”说起成份,房东很自以为荣。
“哪你们到底是现在生活好?还是解放前生活好?”国庆迟缓一下接着问,他是想解答自己的疑问。
房东也犹豫起来,可还是回答说;“解放前嘛,我还只十几岁,说不上来。不过现在呢,希望能吃饱肚皮就很高兴呢。前几年这里也饿死人,只是谁也不敢这样说。只能讲是生病死的。饿着肚皮当然扛不住,一点小病就折腾死人了。”
这时,躺在竹椅上的房东父亲睁开了眼,手中的大蒲扇拍打几下,赶走嗡嗡乱飞的苍蝇,自顾自地说话。
“那些家俱哟,全都拉到街上不作钱地卖了换蕃茹干吃了,家里的铜盆铁桶大炼钢铁时上缴了,锅瓢碗盏办食堂时也丢散了……现在可真是贫农了。”原来老爷子是在假寐,耳朵可在听他们说话呢,听到伤痛处,不禁要牢骚几句。
“阿爹,算了!老说它有什么用?有几样家俱还不是土改时分来的,只当它从来没有。”房东似乎不愿父亲提这些事。
张让能这个人可不懂察言观色,他只想把话题进行下去。
“大爹,解放前你给地主打长工,解放后不是分到田地了吗。共产党对你们贫下中农是很好的呀?”
“是啊,我们贫下中农场面上是有脸,可说起来响当当能管饭吃?分的田地不又都交公了吗?说说是集体的,还不是什么都得由那些干部摆弄,这朝代只求当官有权,别的行当都不吃香了。人都不讲礼义廉耻了……”老爷子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不屑再说了。
“大爹,从前地主待你怎么样?”这时,国庆还是提出了他关心的问题。大概因为他父亲是资产阶级,压迫剥削这些词在他脑子里还是嚼不烂忘不了。
但老爷子摇着蒲扇,已经闭上了眼睛。
听着国庆的问题,张让能的脑袋里,可是立刻自然地浮现《白毛女》、《收租院》这些文艺作品里地主的形象,对农民的凶狠……
“从前的东家对我们长工还是很好的,他也怕我们不给他好好侍弄庄稼呀。平时都能够我们吃饱,农忙时还有肉吃哩,过年过节还给送点心什么的呢。”老爷子竟又睁开眼睛,望向结满蜘蛛网的屋梁,咕哝起来。
张让能听了大吃一惊,这可是他在学校从未听到过的,在现在文人写的书本里从来看不到的呀!怎么会这样?那些写书教书的知识分子也都在讲假话。
“大爹,你讲的是真话吗?”他不禁对老爷子的话也怀疑起来。
“嘿嘿”老爷子笑了起来,“我懂你心里想的,我孙子也这样问过我。他也听说地主都是坏了心眼的,佃农长工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要讲良心话,这块地方是鱼米之乡,风调雨顺的,解放前一般农民也吃得饱穿得暖的,真正穷得饿肚皮的就是懒汉了。我看到的,时势一乱,爱跟着闹腾的有好些就是二流子。人嘛,地主中也有心善的人。”
“那为什么还要分这个地主的东西?还对他这么凶?”张让能还是迷惑不解。
“嘿嘿,这个,小孩子,你就不懂了。一个呢,这是上头政府的政策,也就是王法。另一个呢,就要讲人的本性了。”
看到二个学生盯着他的一知半解的眼神,老爷子又接着说。
“我们当老百姓的,没有本事就只图吃饱肚皮,有个老婆有个家,给谁干活都一样。嘿,我今年六十八了,还不是天天下地为挣个半劳力的工分。”
老爷子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从竹椅上爬起来,从墙角拿起晒谷翻场的木耙子,蹒跚着走出门去。也不忘回头又关照一声。
“该出工了。”
因为是分在不同的生产队里,几天来张让能也只有在出工收工时,有时在小路上碰见沈静和王惠。每一次见到她的身影,他总是满心的喜悦。远远地,沈静也报以微笑,点点头。但碍着大家的面,谁也不开口说话。王惠因是旁观者,倒没有这种心理障碍,所以每次能和他打个招呼,说几句。
这天收工,他却只见到王惠一个人,拉在队伍的最后。他就奇怪,隐隐约约的担心,他假装系紧球鞋鞋带,落单到最后面,等王惠走近,他停住了脚步。
“沈静怎么啦?”声音是再轻不过了。
“生病了,在宿舍躺着呢。”王惠也站定了回答。
“什么病?看了医生吗?”声音里饱含着忧虑。
“是拉肚子,还有点发热。大队赤脚医生来过,开了一些药。”
王惠看着他焦虑的脸色,带点调皮地微微笑了。她继续往前走,可又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她从早上到现在可是没吃过东西呢。”
张让能刚刚稍安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他在心里想;“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看看沈静了。”
吃过晚饭,匆忙在河边洗了澡,他没有象平常一样在宿舍看书。经农民指点,一直赶到公路边,才买到一个西瓜。是准备给沈静的。
说实在的,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有探望过什么病人,也不懂什么送礼的,今天他是本能地对沈静的关切。
学生住的是乡村小学的一幢二层楼房,二层楼的教室住的全是女生。他忐忑不安地走上楼梯,到了303和304班女生合住的宿舍门口,他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进去了。
结果,他把西瓜放到窗台上,人站得远远的。他希望等王惠出来。
他也看到有其它班的男生走进女生宿舍的门,里面传开更大声的唧唧喳喳的说话和笑声。他几次想鼓励自己也走进去,可结果还是做不到。
他只好焦急地站在那里。还是有上楼下楼的女生看见了他,有的惊异地扬起眉毛或吃吃地笑。
张让能这个人内心,本能对女孩子有种特别的亲近感,当然也有他所讨厌的性格的女孩。这是他从小学住校起的体验,认为一般的男生粗鲁、好斗、欺侮人,或许也是他从小渴望得到母亲的温柔爱抚太少了。
他从小学起,就喜欢与女同学一起玩,但这却有困难,因为那时代小学生也“男女有别”,他这样做是要遭受男生们的耻笑的。也许这更形成了他希望接近女孩子但又怕羞不安的强烈心理。
在初中,有一段时间,他竟老是想见到化学课的女老师,她刚从师院毕业分配来的,长着圆润的脸,大眼睛,很亲切、温和,实际上她对谁也是笑嘻嘻的。但张让能就认为她对自己很好,所以爱慕她,每次见到她的笑容,就十分地喜悦。也特别愿意听她的课。
后来,她有了一个男朋友,他经常万分嫉妒地看着他们靠得很近地一起走。再后来,她就调离了这个学校。
他自己能隐约感觉到,以前对女老师的喜欢和现在对沈静的喜欢,这是不一样的。对女老师他是一种依恋的欲望,而对沈静他是加上了关心、呵护的欲望。
现在,他已经在那里站了近一个小时了,同班的一个女生已经上下楼梯两个来回了,她也早已看见了张让能,惊诧地微笑着,甚至于有想打招呼的神态,但终究又自顾走进门去了。
他似乎感到耳朵根也发热了,心跳也加快,他鼓动的勇气终于全没了。叹息一声,拿着西瓜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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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十天的劳动快~结束了,最后一天的~午,学生们得到通知,所有班级的学生,晚饭去大队礼堂吃,最后一餐是忆苦思甜饭。可是到了~午,又由生产队长来一~~地间田头,通知学生们,将以生产队为单位搞忆苦思甜活动。队长最后不忘加了一句说;“因为准备时间~,请同学们最好还是在各家吃了晚饭再来。地点在生产队仓库,注意~自带凳子,~不就得站着了。”这一天,收工也就被特别地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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