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捞匠带着甄欣搭小金牙的驴车进山。出了下古镇是一条官道,过了官道拐个弯就上了山路。甄欣满腹惆怅,常捞匠倒像只终于放归山林的家雀儿,四仰八叉地躺在驴车上,快活地抽着烟锅子。
到了四方台,小金牙忙着去进货,常捞匠带着甄欣换车到避风峡。从四方台往避风峡几乎没啥平坦路,都是颠簸不平的山路,有时候还会开过去一辆卷着土的驴车,错身过去的时候一侧的车几乎倒起来。常捞匠告诉甄欣,以后不能叫他“叔”了,得称呼他当“爷”,说着话,常捞匠用烟锅子戳了戳跟着他,甄欣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爷”。
“到了避风峡,就不能再摆出关内老侉的模样,得学着讲土话,知道吗?你跟人讲人也听不懂。”常捞匠说,“到大车店里,你得明白店里的规矩。店里最大的肯定是掌柜的,她说啥你就得干啥,不能说半个‘不’字,懂吗?下来就是年岁大的,见着了你得叫‘爷’,他们要打你你不能还手、要骂你你不能还口。再下来就是客人,你要记住,你得驼着背、弯着腰,不能比他们高,别让他们跟你说话还得嵌着脚,他们不乐意了,掌柜的就不乐意,就是她亲儿子,她也得抽你,懂吗?”
一路上,常捞匠都在讲各式各样的规矩,听得甄欣晕头转向,他忽然觉得大车店里住满了各种小鬼。这让甄欣一想到大车店就吓得慌。
路顺着山梁转到山脚,尽头处和一条官道并住。抬头是万仞绝壁,覆盖着皑皑白雪,下面放眼看去也都没有什么人烟,一股青飘飘的炊烟升起,几间屋舍直楞楞地冒闪出来。这些房子都是用土胚和苇草修建的,黄糊糊的,和周围的荒山野岭很容易混为一色。
大车店的箩筐幌旁边站着一个大汉,正挟着一大捆柴禾往店里走。他身高体壮,一身黝黑粗糙的皮肉,泛黄的粗眉,乱蓬蓬的头发,活像一头黑熊。常捞匠喊他一声“老憨”,这人抬起头来,瞪圆一双铜铃样的眼睛,看得甄欣身子一哆嗦,魂儿差点儿吓破了。这狻猊一般的凶煞叫倪老憨,早年在大青岭入过行帮绺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不会咬牙闭眼的狠角色,手上欠下成百的人命官司。
“老憨,”常捞匠挤着满脸的笑褶子凑到倪老憨跟前,“掌柜的在不?”
“在。”倪老憨却看也没有看他,甩下一个字,头也不回地钻进屋子里。
常捞匠依然摆着笑褶子,带着甄欣往里走。进去是一间屋子,看起来是登记的,柜台后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有四十岁上下,正在算账,刀条脸,小眼睛,瘦得跟麻杆似的,加上脸色苍白,高高的颧骨更显得两颊塌陷,仿佛是在油锅里炕干了身上的油水。但男的旁边那女人,就更瘦了,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年纪看着和男人不相上下,可那肉皮挤得太紧,一条条褶皱都生了出来,不笑还好,一笑起来,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常捞匠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那男的叫廉孝生,女的叫夏嫂。这两个人和倪老憨不同,见着常捞匠,都热切得很,像是百十年不见的亲戚。
夏嫂贴在肉皮上的一对眼珠子,贼溜溜地在甄欣身上转,顺着脖颈胸脯子就滑倒了裆里,似乎在丈寸着里面的成色。甄欣低着头,脸上给夏嫂瞧得火辣辣的,等夏嫂笑出声来,他更觉得那笑声便如她鸡爪子一般的手,握住了他的命根子。
“这后生细皮嫩肉的,”夏嫂笑着问常捞匠,“你把这稀罕物带到咱们这野店里干啥?”
“往前打尖,掌柜的说过好些回,要给她寻个逗趣聊闲的。”常捞匠指指身边的甄欣,“这孩子卖身葬父,我见他生得端正,就花钱买了,一来帮他,二来应下掌柜的了,哪能不当个事去办?”
“要说你这王八犊子,也真不是个物。”夏嫂说着话,手掌轻轻在常捞匠脸上拍了两下,说是拍,其实更像是抚,“人家孩子刚死了爹娘,你嘴上说着是带人家出了刀山,还不是又把他拽回火坑来,良心真是喂狗了。”
“嫂子你可是冤枉我,”常捞匠尴尬地看了看旁边的廉孝生,“如今啥世道,我不带他来这,在城里他能活得好?下场八成还不如他那短命的爹娘。”
“行了,别跟我这打贫活了。”夏嫂抓起一把毛磕,“掌柜的在后头呢!”
罗锅点头哈腰地说:“好、好!”
后院里有一个马厩,也是土胚和苇草笼出来的。喂马的槽子是木板做出来的,槽子上面有一根圆木,是拴马的桩子,几匹烧皮没毛的老马戳在那。马厩里臭气熏天,顺着风远远就能闻见。马厩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偏屋,晚上负责喂马的伙计就住在那里。偏屋再过去有一堵墙,隔着墙盖着一个房子,虽说简陋,倒还算精致,高大的墙壁正好把马厩的臭气隔断。
常捞匠带着甄欣走到半截,回头瞅了甄欣一眼,哑着嗓子冲他吼了一声“弯腰”,转身又往前走。推开墙根的小扇门,踩着平实的路走到屋檐下。常捞匠凑过去,竖着耳朵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提起脸上的笑褶子站到了门口,“老祖宗。”
“呦,你个王八蛋来了?”里面的人见到常捞匠,从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隔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信。我以为你攀上了哪家的高枝,就不想到我这雀儿窝来了呢!”
“给我吃豹子胆,我也不敢哪!”常捞匠说,“我这不是回到镇上,又给您招了个伙计回来嘛!”
“带进来我瞅瞅。”
常捞匠扭过头来,那张脸就像变戏法似的拉了下来,冲甄欣一挥手,“愣着干啥,进来吧!”甄欣战战兢兢的,像常捞匠那么弯着腰走了进去。屋子里洒满了阳光,白晃晃得渗人,两边都是红漆木的架子,上头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甄欣低着头,发现这屋里的地面都铺着砖。正面铺着一张糙旧的洋毛毯,毯子上摆着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胖女人,被一袭皮毛包裹着。她让甄欣抬起头来跟她看看,他就抬起头来,在白花花的阳光里,看不清楚她的摸样,只觉得她那脸胖得像个肉蛋,整个人除了眼睛小哪里都大一号,由其是那对肉呼呼的大红**,像随时都会把谁给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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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
老板娘~~打量着甄欣,只是笑着动动~角,~她浑~的肉都在~悠。~脑门很宽大,而且泛着油光,坐在那就像庙里凶神恶煞的泥塑。“~什么名字?”老板娘问。“甄欣。”常捞匠说。“家里还有啥人?”“家里爹娘都~了。”“念过书?”“念过两天私塾,认得几个字。”“以前有过~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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