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大堂里挤满了人，老板娘站在正中，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敢问连旗的是哪一位？”

“给大青岭侯掌柜的见礼，”外头的人说，“小弟曾在黑山靠大团，报号是‘二龙头’。”

老板娘抬腿踢了廉孝生一脚，骂了一句没出息的玩意儿，催促他去开门把人迎进来。又唤夏嫂去掌灯，夏嫂掌起煤油灯，映亮了大堂。拥挤在大堂里那些男客，变戏法似的没了，躲进客房里，大气也不敢出。

廉孝生挪着步子去打开门，五个高个汉子卷着风雪走进来。为首的汉子长得人高马大，和倪老憨相比，不差乎在哪，只是皮肉更细些，年纪更轻些，脸上的胡子也没有那么蓬乱。这人上身穿着洋式的衣服，下边穿着紧腿马裤，摘掉头戴的水獭狨帽，冲老板娘一抱拳，在右边的胯骨处晃两下，行得是绿林道上的见面礼，派头十足，“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我今凳高了，马短了，想来您这儿猫冬！”

“好小子，猫冬都跳到老娘地盘上来了。”老板娘不动声色地问，“咋的，是吃快当？还是住快当？”

“自然是住快当！”二龙头把肩头的褡裢往桌子上一摊，摸出了几张钞票交给廉孝生，“大雪封了入山的路，兄弟们五脏庙见底，才来惊动掌柜的。您放心，我二龙头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捅大青岭上九重天，天塌了，再局红管直也不好使。”

“这里不是水晶宫，你是孙猴子，我也不怕你翻江倒海。”老板娘嘱咐廉孝生招待二龙头，转身便走开了。

廉孝生走到西间挑起门帘，“大柜房子里请，炕头上被卧都铺好了。”

长这么大，甄欣还是头一遭见到土匪。以前他爹活着的时候，也跟他讲过土匪，东北管土匪叫“胡子”，土匪头子称为“绺子”、“大柜”。他爹说，胡子都是人高马大，满脸红胡子，眼珠子泛着绿光，杀人盈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在甄欣的脑子里，土匪就是一手拿刀一手拿枪，腰间别着骷髅头，食人肉，饮人血。

二龙头不像是他爹跟他讲过的土匪，甚至不像土匪。第二天甄欣给炕灶添柴禾时，看到二龙头拿着剃刀在刮胡子，刮掉了胡子，更显出他的面目俊秀，活像个读书人。不过坐下来抽起烟锅子，到底是不一样，右边脸上那道艳红的伤疤，就显出他的不同来。

“哎，小崽子，多大了？”二龙头问甄欣。

“十五了。”

“来这多少日子了？”

“刚来，昨天到的。”

“嗬，跟我们一天啊！”

“嗯。”

“知道不？这也叫缘分。”

二龙头眯缝着眼睛大笑起来，声音像庙里的钟，响得通彻透亮。虽然他那双眼睛给叠起的褶子遮去不少，但仍然能够瞧得清楚，在二龙头的眼里，甄欣没有看到杀人盈野、奸淫掳掠，反而看到一种山林似的景象。二龙头的身上裹挟着风雪的气息，那气息里透着树木和花草的味道，透着空旷悠远的不羁，时而静谧如幽谷，又时而迸发如鹰燕。与其称之为嗜血、杀戮，不如说是自在或随性。可终归你是看不透他的。就像是这山里的风和雪，你捉摸不透它们，直到它们看老了你，它们依然鲜活。

可大车店里来的到底是土匪，二龙头在辽东一带也是有名头的，男客们整天夜里跟腰间别着盒子炮的活阎王挤在一个通铺上，胆怵的夜里连眼睛都不敢闭。天一亮就开始有人跑去大堂找廉孝生结账，灰不溜逃也似的离开大车店。

老板娘倒是不担心，二龙头给的钱多，而且到底还有胆气壮的客人留宿着。在辽东经常跑买卖的，遇到寒冬腊月大雪封山，总会在偏僻地方的大车店里碰到几个土匪。大车店不是谁都敢开的，敢开店的人手底下必有斤两。这家大车店的老板娘，但凡是老客都知道，以前在大青岭也有一号，后来她兄弟拔香头子跟张大帅的部队走了，她既不想退隐江湖，又不想得罪绿林道上的老少，于是退伙在避风峡开了这家大车店。

见年冬天，总会有辽东的一些小绺子跑来这里猫冬，在避风峡大车店投宿，凡事都得小心。纵然你惯常到处砸窑换票，多少留下些名声，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胆敢跟张大帅的人较劲吗？老板娘的兄弟也曾是绿林道上的凶神恶煞，是辽东有名的大团，真让他们惦记住你，不单是你，族里亲眷和共同起局的兄弟准没有好下场。

熟门懂行的老客们自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清楚绿林道上的形势，二龙头是牛，那也牛不过大青岭出来的母夜叉。再说都是走南闯北的人，谁还没有跟土匪在一铺炕上睡过？二龙头这人呢，也和善，看不出绺子的排场，盘腿坐在炕上，和人们也是东拉西扯，逮啥说啥。

甄欣进来拾掇灶火的时候，二龙头把随身带着几个野味交给他，嘱咐他送到伙房里，做几道硬菜，晚上要请店里的爷们儿几个喝酒吃肉。听他这么一说，店里的老客们纷纷表示谢意，二龙头大手一挥：

“哎，四海之内皆兄弟，大伙在这塞外之地相遇是个缘分，这点儿酒肉算个啥？”

伙房的厨子快刀柳是个怪人，面相比刀还冷。甄欣不大愿意去见快刀柳，他怕快刀柳，怕那张冷得透骨的面相。他去找廉孝生，廉孝生一心巴火地敲打着算盘，白天走了好几拨客人，账目得赶紧理清楚。他又去找夏嫂，快走近了，便想起夏嫂那温热的手指肚，和夜里摄魂的吟喃。倪老憨挥着斧头在劈柴，去找倪老憨，还不如去见快刀柳。

没有办法，甄欣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伙房走去。还离着老远，就听见从厨房那边传来磨刀的声响，一阵紧似一阵，摩擦在甄欣的耳鼓上，有一股凉气径直打桑根烟冰到了心窝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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