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乙纯的电话，已是凌晨三点。

前半夜的连绵的噩梦耗尽宁笙全身精力，她疲倦地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含混不清问了一句哪位，对方却沉默以对。

宁笙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忙问：“乙纯吗？是常叔出了什么事吗？”

沉默，让人绝望的沉默。

半响，气若游丝的浅音传来，“宁笙，常叔死了。”

她不可置信，惊恐回问：“你再说一遍。”

“他死了，宁常死了。”乙纯的声音轻得好像随时会消逝，可宁笙却听出了浓烈的心痛和绝望。

她思维好像如冰般凝滞，机械地阖上手机翻盖，木然地坐在**。那个毫无血缘关系却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男人终于太累了，要离自己而去了吗？半年前那个为筹集学费卖血，用鞭子逼迫自己上大学的男人太累了，倦了，想要逃离这艰难困苦的一切了吗？

寒风肆虐，吹得窗前的朱槿树枝桠簌簌作响。冬季冷冷的月光布满地面，她无意识地抚mo着木质床沿，心里好像某个空洞的地方在慢慢扩大。

远处有烟花爆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雷鸣般尖锐。对铺的女孩翻了个身不满嘀咕了一声。

宁笙从抽屉拿出有点发霉的烟，脚步踉跄走往天台。长长的阶梯好像没有尽头，她倚着扶手，每走一个阶梯，脑海就回荡着乙纯的声音，宁常死了。

记忆中的常叔永远是整洁温和，即使从地里劳作回来，洗得泛黄的衬衫也是干干净净，不着尘土，亲切问着，“小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她怯怯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无意识反问。

“以前你的爸妈叫你什么呢？”

一听到爸妈二字，小姑娘眼圈泛红，难过低下了头，“我没有爸妈，是我表姑领养我的，早两个月表姑生了**，姑爷说不要我了。”

男人轻轻抚着她的肩，温和笑道：“叔叔叫宁常，那你叫宁笙好吗？”

宁笙，这个陌生的名字从此便是自己的称呼了吗？宁笙，小女孩喃喃念着。

“阿笙，从此你就和常叔住在一起好吗？这里还有阿箫，乙纯，湘语陪着你玩啊。”男人指着她身后的三个小孩。

三个衣着破旧却干净整洁的孩子，年级与自己相仿，可眼神流**的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

“不要怕，从此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了，别看他们来得比你早，其实乙纯和湘语可是你妹妹哦，阿箫是老大，比你大三岁呢。”

阿箫冲她谦和一笑，她年幼的但渐冰冷的心被少年纯净温暖的笑驱散了一丝寒意，可目光转向另外两个饱含警惕眼神的女孩的时候，她不自觉缩在男人身后。

“常叔，你会不会不要我，像他们一样把我扔在街上。”小女孩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瞳孔深处还残留着被遗弃的恐惧，

“阿笙，叔叔不会不要你的，除非叔叔死了。”男人说，温厚的笑容从他已长皱纹的眉眼慢慢晕开。

那个的笑容好像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绚烂的颜色呢。指尖的被烟火焰灼烫，宁笙扔掉即将燃尽的烟头，微弱的火光在夜空划出一道浅浅的红，很快在寒意中灭掉。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来不知不觉间，就过了这么久。飒飒冷风撩起她颈边垂散的发丝，在凄冷的月光下，犹如群魔乱舞。终于她无力地蹲在天台角落，脑海一遍又一遍回放着宁乙纯的话。

宁常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收留自己的人死了。从此，宁笙又要无依无靠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宁笙看着几间破败的小土屋，自嘲一笑，只有半个月，怎么感觉隔了几辈子没回来过呢？

晚来几年的小弟宁瑟怯怯地接过她的行李包：“姐，乙纯在里面陪叔叔。”

乙纯趴在宁常的胸口，喃喃自语。

宁笙静静看着这个曾经抚养那么多年的男人，心中竟然是无波无澜，她以为见到宁常会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恨他怨他为什么就这样撒手离去。

乙纯猛然抬头，**一个苍白而恶毒的笑容：“宁笙，他死了，你现在可满意了？”

“乙纯，我不想和你吵。”她不解乙纯的话中含义，可是也不想在这关头争吵。乙纯的好战桀骜是让其他孩子退避三舍的，她自小便与其他人从不和谐，最初的几年，每日的战争是必不可少的，长大后就成唇枪舌剑。每次宁常总是无奈地拉开打架的人，轻声细语问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好好相处？叛逆嚣张的乙纯都会很乖巧地听从他的建议，老实地走进屋子做作业。但是过一回儿，又原形毕露，又和另外的人争吵对骂。

“你怎么现在还回来？”

“我在老板那结钱花了一点时间。”宁笙拉起他灰白的手腕，看着他安详的面容，突然鼻子一酸，泪意喷涌而出，手指的力度渐渐增大，拼命想忍住哭泣的欲望，可是为什么眼泪就像放闸的江水，汹涌奔出。

宁常曾经说过，阿笙不哭，你要做一个最坚强的孩子。

不哭，阿笙不哭。

乙纯冷冷站在旁边，看了宁常灰败的脸庞走了出去。

处理宁常的后事花了几天，宁常一生善良仁义，帮人无数，可是送葬的也不过邻居几人，冷清凄凉，连他当初抚养过的几个小孩都没参加葬礼。十三岁的宁瑟不解而难过问宁笙为什么没人来看常叔的最后一眼，宁笙只是惨败一笑，乙纯捧着牌位，冷冷说，你一定要记得以后不要做好人。这社会谁会记得你做了好事，像你周围的有些人不一样也冷血凉薄吗？

宁笙苦涩低下头，她知道乙纯说谁。

晚上，仅来的几个乡亲都散去，宁笙在为宁瑟整理床铺时候，沉默了整个下午的宁瑟突然开口说，常叔在离开的时候说我们一定要坚强，因为以后的路都是靠我们自己走下去。

宁笙的动作滞一下，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昏黄角落里的单瘦身子回答，“你不要想太多，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宁瑟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的身姿，呆得忘记脚盆里的水已经凉了。

宁常的坟墓就置在屋子后面的山丘竹林，白幡在风中招展，凄厉生响，宁笙跪在湿漉漉的黄土上，只觉得连膝盖以上都是一片冰凉。

半个月前，常叔虽然缠绵病榻，但是并未见得身体的外在多危险，还有气力化解她心中的怨恨。

他说，“阿笙，请一定要原谅阿箫和湘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权干涉。当你大了，你就会发现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

宁笙朝夜空吐了一个烟圈，劣质的香烟呛到肺部，她猛地咳嗽几声，不计较吗？怎么可能，曾经和自己海誓山盟的少年转眼间却另做打算，抛弃自己与其他女孩子共赴富贵。阿箫啊，郎骑竹马来的阿箫如今在哪呢？

走回屋子的时候，昏暗的吊灯打在宁笙身上，冬季的夜风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在房子里回旋。她呆呆站在灯下，看着自己孤寂的黑影，又一次意识到，宁常死了。从此，自己就得接过他肩上重担。

一宿无梦，她竟然睡得比平时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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